43、一樹江頭(第2/4頁)

陳瑾張口結舌,再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去看皇帝,見他只管閉著眼睛,一時也揣測不到他是不是怒到了極處,正在忖度著該怎麽處置趙王。心裏盤算著齊王這一走,要東山再起便是癡人說夢;眼前的趙王又這般年幼無知,人人忙不叠的撇清,他卻偏攆著是非亂跑;太子的心思是不用說的,必是活剮了自己也不解恨;一思想起今後的日子,但覺如雷灌頂、五內俱焦,又擔心皇帝被趙王氣得背過了氣去,忙伸手便要給他揉擦背心。卻聞皇帝開口問道:“你去見郡王,可是他跟你說了什麽?”語氣雖淡漠,卻似乎已無怒意。定楷已哭得滿臉淚痕縱橫,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答道:“二哥只說想再見嬢嬢一面。”皇帝又問:“那還是東宮和你說過些什麽?”定楷一楞,道:“臣這兩日並未得見殿下金面。”皇帝狐疑點了點頭,打量了他半日,終是坐下道:“朕知道了。你年紀尚小,婚姻之事慮之猶早,暫且不必提起。朕看你為人輕浮,想來終究還是修養不足。這次的事情,若不重處,想也拗不過你的性子來。”轉頭對陳瑾道:“你去傳旨,罰趙王半年薪俸。叫他安生呆在自己府內,好好閉門思過,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再出府入宮。”說罷也不待二人說領旨謝恩的話,便拂袖去了。

陳瑾在一旁看得眼花,早已轉動了數十個心思。此刻忙上前攙起定楷,直送他出殿門,見他此時才從袖中掏摸手巾,想要拭淚。許是一個沒有拿穩,白羅的手巾和袖內幾張字紙一樣的東西已被風卷出去老遠,幾個年小的內侍忙四下張羅著去撿拾。陳瑾心中一動,連忙將自己的巾帕取出,雙手奉與定楷道:“臣這件雖然粗鄙,倒還幹凈,殿下若是不嫌棄,或可暫充一時之用。”定楷點了點頭,接過胡亂揩了揩眼淚,收入了袖中,道:“想來陛下這次是安心生了我的氣,陳翁是陛下身邊的老人,還望見機多多替小王回環。照著聖上的意思,若一時小王不能婚禮,離之藩之日亦尚早,寄居京內,如同籬下做客,梁苑雖好,也終非小王可久留之地。此間也請陳翁費心照拂,小王感激不盡。”陳瑾笑道:“五殿下言重了,臣錯蒙殿下擡愛。安敢不赴湯蹈火,竭心盡力?”

定楷點點頭,便下階去了。陳瑾目送他走遠,方舒了口氣,一轉身見幾個小內侍都已經回來了,四下裏張望,見定楷已去了,便問他道:“大人,五殿下這帕子和錢引怎麽辦,要不要臣等追上去奉還?”陳瑾將那條手巾抽了出來,絮進袖內,笑道:“錢引是殿下賞你們的,都收好了吧。”

皇帝此日因定棠之事本已兩次作怒,到了晚間卻又忽然喚來了王慎,讓他去傳旨,宣召廣川郡王定棠明日申時入宮,許他與皇後作別。王慎自然又差人報給了定權,定權手捏著金柄小刀,正親自在剝一枚梨,默默地聽他說完,也不言語,只是漫不經心的將那已經去皮的梨東削一片,西削一片,在一只漆盒中拼出了一整朵花的模樣,左右端詳,笑道:“不好看——回去告訴王翁,就說陛下的心意,本宮感激不盡。”傳話的內侍領旨而去,一路思想,兀自摸不到頭腦。

定權把盛著梨片的盒子隨手遞給了身後的一名宮人,笑道:“賞你吧。”這秋梨收獲,貯入冰室,此時已近隆冬,方才取出,身價已經高了百倍。況且太子對下人又素來寡恩,這宮人再想不到有這般際遇,歡喜得滿面通紅,向定權謝恩道:“奴婢將它帶回去分與眾人,共沾殿下福澤。”定權又撿起了一枚梨,左右端詳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本宮勸你,還是一個人悄悄吃了算了。這東西,君臣共食,離心交惡;骨肉共食,忍愛絕慈;夫婦共食,破鏡斷發;友朋共食,割袍裂席。你便這麽不愛惜身上的衣裙,定要把它割裂麽?”宮人一驚,悄悄向太子看去,只見他正熟稔地轉動著金刀,那愈拖愈長的梨皮,如一條淡青色澤的蛇,蜿蜒蠕動他白皙的手腕上。忽然間只覺得自家雙手捧住的,並非恩賞,卻是件不祥之物。

齊王在申時二刻攜王妃入宮,向晏安宮門方向行過三拜九叩大禮之後,便徑自去了中宮。自中秋宴後,母子二人便未再相見,此刻會面,又已是這般情勢。齊王在殿門遠遠望見皇後,已雙膝跪落,只喊得了一句“嬢嬢”,皇後一雙眼淚已是長垂而落。

定棠一面垂淚,一面向殿內膝行,王妃亦只隨他在一旁嚶嚶哀泣。皇後忙趨前幾步,一把摟住定棠頭顱,壓入自己懷中,半晌才又伸手摸了摸他肩上衣衫,開言問道:“我兒是騎馬來還是坐轎來,怎麽穿得這般少,不怕凍壞了身子?”定棠心內痛得如斧鋸刀割一般,嗚咽半晌,方強自擡頭,伸手與皇後反復拭淚道:“兒不孝之罪已彌天,母親不可再為不肖子傷悲墮淚。娘親如此,徒增兒身罪孽。”皇後聞言,眼淚越發如湧泉一般,定棠卻不肯住手,直抹得兩袖皆濕透了,方悲泣道:“母親執意如此,兒身永墮阿鼻地獄,不得超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