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幾頑不絕(第2/3頁)

顧思林忽覺口舌發幹,偷偷吞了一口唾涎,小心答道:“太子殿下若果真是存了此心,便是不諳君父深意,反信小人流言了。”皇帝笑道:“都說外甥似舅,你們說的言語都如出一轍。只是如果朕這三哥兒哪日能像你一般,朕就再沒有什麽再放心不下的了。”顧思林道:“太子生性聰穎純良,又得陛下諄諄督導教誘,定要與臣作比,便是拿鯤鵬來比學鳩了。況且臣已老邁,馬齒徒增,更是如秋蜩望春陽,徒生慨嘆而已。臣有一語,懷據良久,不敢上達於天子。”皇帝道:“慕之何須如此,有話便說吧。”顧思林離座叩首道:“而今邊事已稍和,敢請陛下另拔賢能,臣願歸田,終日服侍陛下左右。”皇帝笑道:“這朕可不能答應你,匈奴尚未破,將軍又安可秣馬南山?”顧思林又辭道:“臣抱此心已非一日,還望陛下明察。況且此役乃是臣指揮失當,徒徒耗費許多國帑人命,陛下非不加罪,反以為功,臣已是感動涕零,安敢久居其位,空惹天下批評。”皇帝托他起身道:“將軍前番上書,朕已知將軍心意。戰事辛苦,豈是將軍過錯,朕倒要看看天下誰人敢妄議將軍?”望著他又笑道:“我知戎馬已思林,不過還請振奮勉強。不獨是為朕,也是為太子守好這天下。至於擢拔一事,我聞逢恩那孩子如今亦是大有出息,畢竟虎父無犬子,還望將軍舉賢勿避,多委重任,日後襲爵,復可留為太子之用。”

君臣二人,一個泅過驚波駭湧,一個蹈過屍山血海,一對一答,雖明知彼此言非心聲,卻都是將話說到了十分完滿。一時君臣相顧,顧思林涕淚縱橫,謝道:“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有死以報陛下而已。”皇帝笑道:“慕之鎮日出入槍林箭雨,說話也不知些忌諱。待得慕之功至雄奇一日,朕便親自迎你解甲而歸,你我君臣有始有終,也為萬世立個榜樣。”

待二人促膝談罷,顧思林拱手告退,皇帝望他身影遠去,笑著說道:“果然都有他顧家的血脈——如出一轍。”陳謹賠笑道:“殿下行走時的模樣還真有幾分像將軍。”皇帝笑哼了一聲,起身拂袖去了內殿,陳謹忙也跟了上去。

定權一頓飯既吃得極不開懷,復又記掛著皇帝留下顧思林所為何事,回宮後只覺得心內不安。雖也暗笑自己思想過多,徒勞無益,但終究靜不下心來。遂丟下手中翰墨,在廷中漫走了幾步,其時月初,也無月可賞。檐下宮燈,隨風而動,搖擺得久了,即使閉上了眼睛,也能夠覺感覺到有暗黃光暈晃來晃去。時辰已晚,風吹到頸背之上,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定權擡起頭來,方才發覺已經行至阿寶居處,想了想,便也信步走了進去。

阿寶逾月不曾見他,他也只聞說阿寶鎮日在屋內讀書,或是臨帖,並不出門。此時進來,才瞧見她正對在對著鏡台取耳上珰環,竟是將要睡下的模樣。一時也不知要說些什麽,待要出去,又覺得自己此舉未免太過莫名其妙,只得上前去坐了。阿寶放下鈿絡,緩緩起身,向定權施禮道:“殿下。”定權擺了擺手,道:“你接著卸妝罷,孤只是過來瞧瞧,怕下面人看顧不周,叫你畏罪自裁了。”阿寶朝他微微一笑,果真又背著他坐了下去,從發上拔下一支玉簪,這才輕聲道:“殿下送過來的,皆是珠玉,連金指環都沒有一個,叫妾拿什麽自裁。”定權笑道:“你要討金銀,還是等該交待的都交待了再說吧。孤的俸祿也是有數的,白白替齊王養了你這麽許久,還真有些舍不得。”阿寶道:“殿下還想聽妾交待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妾都已經說了。早知如此,妾當日就應再預留兩三分話,如今也好用來應付。”定權道:“你太過聰明了,孤是不能全信的。孤就是這樣的人,自己也沒有辦法。只好委屈顧娘子先插戴著這些,等你哪天思想明白了,或是陛下開恩漲了我的薪俸,那時要金要銀,再作商量,你說可好?”阿寶苦笑一聲道:“好。”伸手去取頰上花鈿,那指甲養得太長,一時卻不便摘下來。

定權看了,心裏倒是一動,起身道:“我來幫你。”阿寶微覺詫異,但也不願因此事違拗他,遂微微點了點頭。定權走到妝台前,一手托住她的下頜,一手輕輕為她取下了靨上兩枚翠鈿,神情極是關注,舉止也頗為溫柔,阿寶只覺二人姿態尷尬,不由便紅了臉。定權見了,取笑她道:“你上次還說過做大事什麽的話,成大事者不但要懂得隱忍,面皮更要厚得跟城皮一般,像你這樣怎麽行?”阿寶心事被他點破,一張臉更是如白玉上沁出了一層胭脂一般,只是交手低頭不語。定權見她突然改作一副小兒女的嬌憨神態,倒不好再接著調笑下去。只將那兩枚翠鈿托在手心中,默默放在燈下察看。阿寶久不聞他言語,擡首望去,只見他蹙眉而坐,又是一幅心思滿懷的樣子,眉宇間一道淡淡的折痕,仿似天生一般。二人靜默良久,直到窗外一陣杜鵑啼鳴,方靜得定權轉回神來,信口胡扯道:“這鳥兒想來也是滿腹心思,這個時辰竟還未曾睡下。”阿寶聽了這句話語,忽覺眼眶狠狠一酸,輕聲問道:“殿下有心事?”定權望了她片刻,笑道:“你不必指桑罵槐。”又道:“我若有心事,你能猜出來是什麽嗎?”阿寶搖首道:“妾猜不出來。”定權微微笑了笑道:“你不說實話,孤也沒有辦法。”說罷起身道:“天不早了,你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