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胡為不歸(第2/3頁)

近亥時時,皇帝終於蘇醒,隨即便是一陣喘促,皇後忙吩咐禦醫上前,又是捶又是揉,好一番折騰,終於引他咳出一口痰來,這才平靜下來。皇帝略略仰頭,有四顧之意,問道:“太子在麽?”定權忙趨前道:“臣在這裏。”見皇帝竟是一臉焦急,雖明知他不過是怕自己不在眼前,有事時難以挾制,但記憶中父親如此對自己假以辭色,卻終究是少有的,心中到底有些岑岑。皇帝點了點頭,便又閉上了眼睛,片刻後又道:“二哥兒和五哥兒先回去,有太子守著就夠了。”皇後母子三人互看了一眼,定棠方想開口,皇後已經明白了皇帝意思,忙向定棠遞眼色道:“陛下要靜養,你們先回去吧。只是勞動太子了,和我同守一夜吧。”定權聽了皇帝的話,本有些松動的心內又是一片冰涼,勉強答道:“這本是臣份內的事情,臣愚鈍,不能分君父之憂,已是天大的罪過。皇後殿下這麽說,臣便再無可立足之地了。”皇後笑道:“是我話說的不周到。”定棠退到殿門口,聽了這話,便朝定楷努了努嘴。定楷見了,也不說話,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此刻皇帝呼吸之聲已經漸趨平和,定權見禦醫送上煎好的湯藥,問道:“用的是什麽方子?”禦醫答道:“法半夏、紫蘇子各三錢,茯苓、白芥子、蒼術、厚樸各二錢,陳皮錢八、甘草錢半。”定權點頭“嗯”了一聲,見不過是化痰降氣的尋常藥方,思忖著皇帝的病情並無大礙。又從禦醫手中接過藥碗,端起來自己嘗了兩口,這才親自送到皇帝帳前,令宮人扶皇帝起身,半跪著一匙一匙服侍皇帝吃藥。他極少與皇帝如此接近,此刻只覺得渾身無一處自在,端著藥盞的手也止不住微微發抖。見皇帝胡須已現斑白之色,因為藥味苦楚,嘴角微微下垂,鼻翼嘴角上便扯出了兩道深深的騰蛇紋。皇帝年未五旬,正是春秋鼎盛之時,素日養尊處優,面容竟顯如此滄桑之態,卻是定權無法理解的。榻上這個半老之人於自己而言,竟然便是君是父,他也是一向想不明白的。還有母親,她病的時候自己年紀還小,並沒有親自服侍過她一次湯藥,這是他為人子最大的遺憾,而且永遠都補不回來了。

皇帝一直斜眼望著太子,此刻才微微笑道:“太子的手怎麽了?連個藥盞都端不穩,朕今日果真不祥,可如何放心你來端國家的法器。”定權思念先皇後,心中本來難過,此刻懶得遮掩,索性便順水推舟哭了出來,道:“陛下嚇死臣了,臣不孝,臣死罪,日日定省,竟連陛下禦體抱恙都不曾覺察。天幸禦體康和,否則臣萬死不足以謝天下。”皇帝輕輕一笑道:“太子近來愛哭得很。”皇後在一旁笑道:“太子純孝,所以如此。”皇帝點頭道:“正是。”服完了藥,又漱過了口,這才重新躺下。

皇後見皇帝睡了,吩咐禦醫退守外殿,又教宮人放下帷幄,熄滅了幾盞宮燈,殿內登時昏暗了下來,沒有月亮,宮墻上幢幢跳動的只有燭火的影子。定權此時才靜心坐下,細細思想近日的前後事體。顧思林在前方的戰況皇帝怕是早已起疑,卻又自覺無法約束。前幾日的病情想是他下了嚴旨,定要瞞住了自己,自己在宮中雖有耳目,卻竟然半聲通報也不曾聽聞。今日將自己扣在宮內,卻急匆匆放了齊趙二王出去,原來心底已經將自己當做亂臣賊子來防備了。幸而皇帝無事,若出了一星半點差池,今夜自己進得宮來,怕就是再出不去了。思想到此處,愈發後怕,孟夏時分,竟覺得一股寒流從頂門直下,直沁到心裏,連四肢百骸皆成冰涼。擡眼望著皇帝臥榻,嘴角的抽搐顫抖盡數化做冷笑,慢慢纂緊了拳頭,再松開時,只覺得整個人都乏透了。

皇帝的病情在夜間又小小反復了兩次,按著皇帝的意思,他既然還沒有痊愈,見不得臣子,只好留太子在宮中暫時處理事務。雖說有臨危讓太子監國的意思,其實不過是想就近管轄。定權自然也深知此意,二話不說便又住回了東宮,且是除了就寢,鎮日都守在皇帝身邊服侍湯藥,偶有事件,便無論巨細皆要請示皇帝的旨意。如是過了兩日,暫無風波,皇帝的病情亦漸漸趨於平穩,朝中上下人等也漸漸松弛。定權夜間回到東宮,坐了半日,有暇想起一事,吩咐身旁內監道:“陛下聖躬仍未大安,本宮怕是要在宮內多留幾日。接見臣子時穿這衣服實在失儀,你叫人到西苑我閣中去將我的公服取來。”那內監應了一聲,又聞定權道:“我的衣物皆是一個姓顧的宮人掌管,你只管問她去要。再叫她送幾件替換的常服過來,找朱色紫色的,不要青色白色,同簪纓鞋襪等一並帶過來。”特意又囑咐了一句:“還有前幾日在暖閣書房內叫她收起的那只青色箱籠,裏面最古舊的幾件中衣,讓她尋件最短的,孤穿著方便。”那內監一一答應出去了,在皇帝寢宮外找到了陳謹,一五一十向他告知。陳謹也知道太子素來於衣飾上格外在意,想了想便道:“你去說就是了,只是東西送進來,先悄悄給我看過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