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桃李不言(第2/3頁)

定楷今年未滿十六,朗眉星目,面貌生得頗類當今中宮,是以雖未完全長成,未來畢也是美丈夫無疑,只是右眉角有一道亮白的傷疤,卻難免帶了些破相。那疤痕本是幼時兄弟間打鬧時被太子推倒撞破的,為了這樁官司太子還被皇帝罰著在東宮階前跪了一整日,還是皇後出來求情,才揭了過去。他幼時並不覺得如何,長大了之後再看,未免偶或也心中郁悶。倒也不全因此事,他與這位異母的兄長素來並不親善,因此太子當日說要送他書帖,他也只當是隨耳聽過,不想今日卻當真送了過來。

定楷一面思想,一面翻得得意,忽聞門口有人問道:“五弟瞧什麽瞧得這般入迷,門外有客竟也不知?”進來的正是定棠,天氣尚未轉熱,他手中已搖了一把泥金折扇,扇面上“守成循時”幾個字,正是一次他代上勞軍後,皇帝的禦筆所賜。定楷連忙起身笑道:“小弟有失迎迓,還請二哥勿怪。”定棠笑著阻止道:“這些虛禮做給外人看看也就罷了,兄弟之間又何需如此。”定楷笑問道:“二哥今日空閑些了麽?怎麽想到我這裏來了?”定棠道:“也沒什麽事情,昨日家宴上人多,也沒能說上話,今日過來看看你。”隨手翻了翻案上字帖,驚訝道:“這東西難得,你是從何處弄到的?”定楷笑道:“不瞞二哥,是東府遣人送來的。”定棠皺眉道:“我今日來,正是想說說他。”撩袍坐定後方接著道:“你不覺得三郎最近為人和從前不大一樣了麽?往年母後的千秋,就總是他老氣橫秋,一人向隅,昨日倒好,變了個人似的,穿得作怪不說,一口一聲的嬢嬢,直聽得我心裏發麻。”定楷笑道:“可是昨天母親身邊那群小宮女倒是歡喜得很,一個個躲在簾下看了半天不說,身後又嘰嘰咕咕,說他那麽打扮比平日風流嫵媚多了。”見定棠不滿的橫了他一眼,轉臉正色道:“他是個見機的人,想是非常之時,他不敢再當面違拗陛下了吧。”定棠不置可否,定棠向前走了兩步,拎起那字帖冷笑一聲道:“說起見機,倒也未必。譬如用這種拙劣手段來離間我們兄弟,打量誰又是癡漢。”定楷道:“這是自然,市井小民尚知疏不間親,他即便如此又有何用?”定棠按著他肩膀笑道:“我當然知道,不過是白叮囑你一句。”又道:“聽說他近日來肅清了東宮。”定楷道:“那也是必定的,我早說美人計於他是無用的。他自己生成那副模樣,什麽樣的美人能看在眼中?當年咱們求著母親,硬送了那些人過去,有哪一個成了氣候?就是那個叫什麽珠的,算稍稍好些,只是這都幾年了,整日遞出來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不是睡了哪個女人,就是又鬧了什麽意氣,我看是反倒是叫他施了美人計了。”定棠噗嗤笑了一聲道:“這些事情還是要再作打算的。”定楷問道:“二哥手中可還有人,或者還要再去請母親幫助?”定棠看了他一眼,道:“一時沒有了。慢慢再說吧,他身邊一定要有我們的耳目,不管是安插還是拉攏,總歸是要有的,你不如也些留心,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物。”定楷答應了一聲,見定棠仍盯著那字帖,笑道:“這東西剛送過來,我也沒意思收存,二哥如果喜歡,不如就此攜回。”定棠笑道:“君子不奪人之愛。我不過是為你年紀還小,多說了兩句,如果惹你多心,我在這裏給你賠個不是。”又道:“我知道當年盧世瑜執意不肯收你,傷了你的心。他一個又臭又硬的太子黨,死也是為東宮死的,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定楷答道:“是。”二人又閑話了片刻,定棠這才起身告辭,定楷直送他出府,這才折了回來。接著翻看那字帖,不知想起了何事,忽而冷冷一笑,扯得眉角的那道疤痕,跟著也閃爍了一下。

過了數日,定權閑來無事,果真問起了阿寶習字的進展。阿寶只道他心血來潮,說來玩笑,不想還當了真,只得回答日日都在練。她答得猶豫,定權也並不說破,只是隨手拖過春坊送來的文移,撿了兩句叫她寫,見她握筆的樣子,依舊與從前無兩;寫出來的字,也依舊沒有分毫的進益,不由心中也動了火,抓起桌上的一柄檀木鎮尺,喝道:“伸手出來。”阿寶遲疑著伸出手去,定權不耐煩道:“左手。”阿寶無奈,只得又將左手伸了過去,定權揚起鎮尺,重重擊打了數下,斥道:“再寫。”阿寶不敢接話,只得從新把定了筆。

定權見她偷偷將左手在身後曲了兩下,自己也覺得好笑,問道:“你還覺得委屈?”阿寶扁了扁嘴道:“奴婢不敢。”定權笑道:“諒你也不敢。本宮從前寫字的時候,一頁紙裏有三個字叫老師看不過眼去,戒尺就打上來了。那板子足有半寸厚,一下子手心裏的油皮就撩掉一層。你道我的字是怎麽練出來的,那就是叫老師打出來的。明日我叫人也給你做一條去,就不信你會寫不好。”阿寶奇怪道:“殿下玉體怎麽也有人敢冒犯?”定權回憶往事,怔了半天,才笑道:“他在同僚中本來有個綽號,就叫做玉戒尺,不過取溫潤剛直之意。我出閣之時,先帝為我擇定的業師便是他,聽說他這個渾名,笑得不行。便召他過去說,請你來教我家子弟,玉戒尺沒有,木戒尺倒可以賜你一柄。你的學生如有不用心讀書,不遵教誨的事情,你也不必去報他父母,只管教訓便是。不想他老實過了頭,膽子也大過了頭,竟把此話當了真。先帝不久後山陵崩,他的遺訓無可更改,於是苦了我許多年。”見阿寶只是在一旁不住的發笑,也淡淡一笑道:“有一次我貪玩沒做功課,還譴人撒謊說生病了,叫他追問了出來,就用先帝賜的那柄戒尺將我一只手都打腫了。我回去向皇後哭訴,皇後不但沒有替我說話,還罰我跪了一個時辰。那時候,我就暗下了決心,日後終有一日做了皇帝,定要誅滅他的九族。”阿寶見他顏色和霽,便問道:“後來呢?”定權道:“後來沒等我當皇帝他就去世了,我就放過了他的九族。”見阿寶皺著鼻子,一副又是懷疑又是鄙夷的神情,倒平添了幾分稚氣的可愛,忍不住伸手將她鼻梁上牽扯出的皺紋刮平,好笑道:“後來我大了,知道他其實都是為了我好。給你的那本帖子就是我小時候的課業,他給訂到了一起。”他忽然動手動腳,阿寶臉上一熱,忙低下頭去,思索了片刻,忽然說道:“我知道,他便是盧世瑜盧大人。”定權奇道:“你怎麽知道?”阿寶道:“從前先生教我兄長的時候,說起過盧大人的行草書法在本朝若是數二,便無人再敢稱一。殿下跟他習字,更是人人皆知。如今的人還說,殿下的楷書其實青出於藍。他們還說……”定權半日不聞她說下去,隨口催問道:“還說了什麽?”阿寶擡目看了看他,又連忙垂下了頭,低聲說道:“他們說殿下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定權微微一愣,忽然仰頭大笑,得意已及,問道:“可知妍皮不裹癡骨,並非妄言?”他滿面飛揚跋扈自命不凡的輕浮神情,阿寶忍不住掩口葫蘆,笑著笑著卻漸漸放下了手來——她看見他面容上兩道修長的劍眉,是怎樣在他滿面春光中斜飛入他修俊的雙鬢。這本應最簡單最平凡的線條,卻被造化書寫得筆筆璨爛生輝。如此的精致,如此的華麗,如此的有力,又如此的美,果然只可用他自己書法中的那一勒來形容。紅暈從阿寶的頰畔一點點氤氳開來,如同淡墨氤氳於紙上。她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她知道,在他的年紀,能將那一勒寫成這般模樣,需要怎樣的勤奮,亦需要怎樣的天賦。有如此勤奮,有如此天賦,許他賣弄,許他跋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