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金甌流光(第3/3頁)

回到暖閣之中,蔻珠見他腳步虛浮,醉態可掬,忙吩咐人為他備解酒湯,又教阿寶端了上來。定權也不去接,就著阿寶手中喝了兩口,便推了開去,踉蹌起身,走到蔻珠面前牽著她衣袖搖擺,側臉湊到她耳邊道:“來給孤梳梳頭罷。”他素來修邊幅,每日裏都要打散了發髻重新綰結,常日都是蔻珠服侍他梳頭結發,阿寶也一向司空見慣。只是今晚這般的做態,卻是沒有過的。眼瞧著蔻珠幫他除了袍服,只覺得自己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終於見著二人皆不理會自己,還是悄悄退了出來。慢慢走回了自己住的房間,倚窗而坐。殘燭搖曳,無邊的夜色從窗外欺壓上來,將她剪裁成一片單薄的紙影,貼在了窗欞上。

定權散發從榻上起身,走到銅鏡前,望著鏡中面孔,半晌方對蔻珠道:“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坐坐。”蔻珠見他神情寥落,斂起衣襟,嘆了口氣道:“殿下如果心中不痛快,就讓妾陪陪殿下吧。”定權搖頭笑道:“不必了。”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話要講,但終究只是說道:“不必了。”

蔻珠依言掩門退出,定權這才扶案站起,只覺乏到了極處,頭腦中卻分外清明。往事碎裂一地,鏗然有聲,在月光下閃爍著冰冷銳利的鋒芒,他赤足蹈踏於其間,稍稍動作,切割催剝的劇痛,就從足底蔓延心底。他本以為不論怎樣的疼痛漸漸便都會被淡忘,誰想到再翻起來,依舊錐心刺骨,如行無間地獄。父親正在皇宮中想什麽?哥哥正在齊王府內想什麽?那個許昌平正在家中想什麽?本該屬於阿柔的駙馬,此刻又在何處想什麽?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想算到,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母親從來不是這樣教自己的,她要自己春風風人,夏雨雨人,撫近柔遠,下車泣罪。可是他已經做不成那樣的人了。他踏著滿地的狼藉,伸手劃過一塵不著的鏡台,可擡起手來,滿指都是黑的。這室中教他們打掃得再幹凈,他依舊覺得塵埃滿布;雖則身上襟袍勝雪,他依舊覺得穿著的是一襲緇衣。就連窗外皎皎的月光,投進來也變得曖昧汙濁。

似有冰冷的淚水蜿蜒而下,他也懶得著手去拭。只有在這時,他才真的承認自己無比孤獨。在這世上,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誰人都不能相信,他能夠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在這片堅壁清野的孤獨中,他決定再賭一回,只是為了那長州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