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已向季春(第2/3頁)

阿寶聽他言語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煩,略一思忖,心下明白他多疑的性子又發作了,便只得應道:“奴婢僭越了。”接過定權手中的牙管雞狼毫,舔了舔墨池。不知是久不執筆,還是驚惶,手腕只是抖個不住,勉強抄了那帖子上的前兩句,便滿心羞赧擡起頭來望著定權。定權看她的模樣倒是可憐可愛,輕輕一笑,伸手拈起那張紙。那是一筆正字,初看倒也算幹凈漂亮,卻究竟與骨架風度沾不上幾分關系。不由笑道:“你倒說得誠實,你究竟寫過幾年字?”阿寶臉一紅,道:“前後也有五六年,叫殿下見笑了。”定權笑道:“見笑倒好說,只是你這個樣子,放在宮中,戒尺怕都要打折幾條。”話既出口,忽又想起前塵故事,一時發了半晌的呆。阿寶見他面色難得的柔和,眉宇間隱隱流轉著一派沉靜儒雅氣象,目光中似有暖意,融入窗外□,卻又不似在看什麽東西。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亦不敢出聲喚他。定權半晌才自己回過神來,銜笑對阿寶道:“你來,我來教你怎麽寫。”聲音甚是溫柔,反倒讓阿寶心驚肉跳,忙推辭道:“奴婢不敢僭越。”定權笑道:“你不必害怕,既已學過幾年,不妨接著學下去。”見阿寶只是遲疑,便起身拉了她到案前,將筆交入她手中道:“你再寫幾個字我看。”阿寶無奈,只得又寫了幾筆,定權側首打量,仔細替她糾正了持筆的位置,道:“你書真字,手去筆頭二寸一分,指上用力全不在地方,你的老師沒指正過麽?”阿寶搖頭道:“我沒有老師,只是臨過幾年顏柳帖。”定權聞言,也不再說話,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腕,在紙上重新寫下一句:“已向季春。感慕兼傷。”

他從身後貼來,衣上薰的沉水的香氣,頃刻侵略了屋內原有的花香和墨香,阿寶一時只覺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他的手指還是冰冷如前,可是此刻貼在她火燙的肌膚上,卻是說不出的熨帖。她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不能動,只能任由他把持著自己的手腕,一豎一直,一鉤一挑。恍惚便有一瞬間的失憶,不知此身為誰,今夕何夕,再無過往,亦無未來。

定權望著手中潔白柔荑,卻想起幼小的時候,自己還是寧王的世子。也是這樣的春天,母親把著自己的小手,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母親的手,如瓷如玉,那象牙的筆杆,在她手中,竟也被映得暗暗發黃。字如書者,婉若麗樹,穆若清風。母親含笑對自己道:“這就是你的名字。”阿寶忽覺他的手上加了兩分氣力,微微一驚,手腕一撤,那個“傷”字的最後一撇便偏了了出去,在紙上劃出許長,鋒芒刺目。定權這回過神來,只覺得心中仍在突突亂跳,亦怕阿寶看出了自己的失態。望了她一眼,見她也只是低頭呆在那裏,卻連耳根都紅透了。這才暗暗舒了口氣,開口笑罵道:“孤好端端教你寫字,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麽?”阿寶的聲音低得猶如蚊蚋一般,只道:“沒有。”望了一眼桌上,又慌忙道:“殿下,奴婢去催茶。”定權好笑道:“回來,把這幾個字再寫一遍,寫不好,可要罰你。”阿寶低聲道:“是。”按他教的方法重新把了筆,將那兩句又抄寫了一遍,定權看了看,嘆氣道:“你還是去催茶罷。”阿寶應了一聲,如逃般急急向外走了,出了閣門,卻見蔻珠靜立一旁,也不知她究竟已在此處站了多久,不由訕訕叫了句:“貴人姊姊。”蔻珠嫣然一笑,溫聲道:“快去罷。”

閣內定權凝視那古帖片刻,另揀了一管長峰紫毫,紙上側峰走筆,一蹴而就。

蔻珠進了閣內,見定權執筆呆坐,便走上前去替他整理案上字紙,將庾氏的原貼小心收回漆匣中,一面提引了一句:“殿下,明日逢五,東府可是要查殿下課業的。”正說著,忽看見定權方才新寫的書帖擱置一旁,托起來細看了看,滿心喜歡,不禁問道:“殿下的這幅字若無他用,賜了妾可好?”

定權斜睨她一眼,不知緣何,心下陡生不快,將筆一投,冷笑道:“輕狂事物,略略擡舉你們兩三分,便都忘了自己身份不成?”蔻珠的肩頭輕輕抖動了一下,面孔瞬時翻做煞白,半晌才跪下謝罪道:“奴婢該死。”定權揚手道:“你也先下去吧。”蔻珠答應了一聲,轉身退了出去。方至閣門,聽得背後太子淡淡說了一句:“是孤心中不痛快,這字也未見佳,日後寫副好的給你。”蔻珠停下了腳步,亦未答謝,亦未回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移步出門時正碰見阿寶捧著湯水進來,只擡頭對她笑道:“殿下不高興呢,你小心些。”

阿寶記得太子片刻前還是言笑晏晏,不過他既然一向如此,便也不足為怪。進了閣內,果見太子已沉下了臉,拉過紙來不知開始寫些什麽,此次卻是修正雍容的正楷。聞她走入,頭也不擡,冷冷吩咐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