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累 第三十六章透骨寒霜

謝允本來要說的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騷動中,他回過神來,輕輕掐滅了方才險些脫口而出的沖動話。

他看著周翡,認為她年少而無知——不是“無知庶子”的“無知”,是“無知苦痛”的“無知”。她像一朵剛剛綻開的花,開在足夠堅實的藤蔓上,與荊棘一起長大,每一顆沾在她身上的露水都生機勃勃,她禁得住風霜,也耐得住嚴寒,帶著一股天生地長似的野性,每天都企圖更強大一點,期待自己終有一天能刺破濃霧,堅不可摧。

她未曾受過歲月的磋磨,未曾在午夜時分,被回不去的舊年月驚醒過。

她也未曾懷疑過,她不知道很多自己相信且期冀的東西,其實都只是無法抵達的鏡花水月,凡人一生到頭,愛恨俱是匆匆,到頭來剩下的,不過“求不得、留不住”六字而已。

謝允心裏荒涼地想道:我一個現在就能躺進棺材裏的,做什麽要耽誤她呢?

有那麽片刻的光景,周遭人聲鼎沸,唯有他耳畔萬籟岑寂。謝公子的嘴唇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咽下了千言萬語,忽然便笑了。

那邊的大棺材足足用了十六個壯漢方才擡起來,大得能“立地成房”,長寬與深度足夠躺得下一家子,乍一亮相,將窄巷堵了個結結實實。但凡長了眼睛的活物都不由得往那邊張望,唯有周翡絲毫不為所動,專心致志地盯著謝允,追問道:“你什麽?”

謝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周翡:“說啊!”

接著,她眼睜睜地看著謝允將自己那張最找揍的臉堂而皇之地祭出來,嬉皮笑臉道:“我讓你瞧那邊,你聽說過青木棺材麽?那可是玄武主丁魁最寶貝的‘座駕’,非逢年過節,他老人家都不輕易拿出來用,嘖,剛一進城就這麽大陣仗,看來活人死人山這回是打定主意要將此局先攪為敬了。”

周翡:“……”

謝允用無懈可擊的目光低頭看著她,顧左右而言他道:“你別告訴我,你還不知道玄武主丁魁是何方神聖。”

謝允了解周翡,周翡雖然還算講道理,但也很有脾氣,她絕對有“你不喜歡我就趕緊滾”的魄力和氣性,謝允把敷衍明明白白地頂在頭上,她便絕不會糾纏。果然,他兩句話出口,周翡的神色漸漸淡了下去,最後收斂出一張面無表情的小臉,略有些咬牙切齒地回道:“我知道,我不但知道,還親自動手宰過他手下的瘋狗。”

謝允:“……”

這丫頭絕了,輕易不樹敵,可一旦惹事,惹的便一定是大人物。

周翡挑起眼皮,冷冷地說道:“怎麽,我連鄭羅生都殺得,區區一個玄武座下的瘋狗,宰就宰了,還用跟誰打招呼嗎?”

謝允無奈,一邊凝神留意那“擡棺王八們”的動向,一邊順口數落道:“你……”

他尚未展開長篇大論,便突然覺得拉著周翡的指尖傳來一陣刺痛。謝允的雙手太冰冷,難免有些發木,等他察覺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他愕然地低頭望去,只見自己拽著周翡的那只手食指上冒出了一顆透著寒意的血珠,流出的血微微有些發紫,尚未完全冒頭,就給凍上了——始作俑者是周翡指間一根小尖刺。

謝允視線開始模糊起來,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見周翡好整以暇地將那根小尖刺用錦緞包好收起來,說道:“謝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還記得行腳幫最擅長什麽?”

行腳幫第一絕活就是偷雞摸狗,尤以藍色蝠中開黑店為最,天下十種倘有蒙汗藥,八種都是他們獨創的。

謝允的四肢漸漸開始不受控制,他踉踉蹌蹌地左搖右晃片刻,後背一下撞在旁邊的墻上。周翡見他方才上躥下跳那麽神威,想必也沒那麽容易摔死,便沒去扶他,她將手一背,十分“講理”地說道:“你偷襲我一次,我暗算你一次,咱倆扯平了。”

謝允苦笑,舌根發僵,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行腳幫那些缺德冒煙的玩意都給了她什麽東西,他發現自己越是企圖運功去“逼毒”,那藥性發作得便越快,終於無力保持直立,眼前一黑,憋憋屈屈地被放倒了。

周翡先是謹慎地上前觀察了一下,確定他真暈過去了,才開始考慮該怎麽移動這一坨“物件”,她稍微比劃了一下,感覺扛在肩上是不可能的,她肩膀不寬,地方不夠用;有心想拎著他的腰帶拖起來,又發現謝允那自稱“五尺長”的腿好生礙事。

周翡拎著長刀在他膝蓋上比劃了一下,心道:“長得真麻煩,削一截得了。”

她在旁邊溜溜達達地琢磨了一會,拎起謝允的領子,從他懷裏摸出點碎銀來,挪動著謝允,來到路邊一個賣草帽的小販處,指著人家拉貨的木頭小推車問道:“車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