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新社會的鋼鐵疙瘩可比慢吞吞的牛車快得多,兩個屯的知青們仿佛僅談笑說話間,轉眼就到了地方。

陶湘跟在一車知青後頭慢慢排著隊下拖拉機車鬥,貼身的除了一個行李箱,還多出了個鼓囊囊的挎布包。

屯民們贈與的菜餅鹹蛋等物都在路上被她臨時用箱子裏的藍碎花布一齊兜了起來,挎在手肘處倒也不費什麽事,起碼比起初下鄉時跟著牛車一路走要松快得多。

送他們來的王毅軍站在底下接過一個又一個人的行李,輪到最後陶湘的時候,他笑抹了把額角的汗:“把箱子給我……”

不過搭把手的事,陶湘沒跟他客氣,依言將行李和挎包給他,繼而從高高的車鬥上爬了下來。

爬的過程背後始終有一只大手撐扶著,這讓陶湘內心多少感到不太自在。

“王同志,那咱們下個月再見了。”陶湘彎眼整整衣角,隨其他知青們一起同王毅軍感謝道別。

但走前她像想起來什麽,急急忙忙又從兜裏掏出了一塊手帕包裹的小包塞進王毅軍的手裏:“差點忘了給你,謝謝你昨天幫忙換糧票!”

恰巧前頭已經走出老遠的同屯知青們回頭催她進火車站:“陶湘,快點啊……”

“這就來。”落後眾人的陶湘朝王毅軍笑笑,一把拎起行李,再顧不得說什麽,加快了步子往站裏趕。

細嫩纖軟的觸感一觸而過,王毅軍看著手裏留下的帕子,忍不住傻笑兩聲。

可等他在眾人走後倚著車鬥,像打開寶箱似的揭開帕子後,笑容一瞬間凝固了,裏面整整齊齊包著的不是任何臆想中的東西,而是幾張大團結,把關系撇得幹幹凈凈……

此時火車站裏人頭攢攢,擠滿了集合回城的各屯知青,其間還夾雜有其他往來的老百姓,比肩接踵,嘈雜得很。

比起說定的百來余名知青數量,陶湘看到的明顯要多得多,且大多數病容滿滿由人攙扶,如同重傷初愈被旮沓屯知青護送著的黃自如一樣,儼然都是做了病退回城的。

知青下鄉初期受到的管理松散,有些吃不了苦的便會耍小聰明裝病,看著病重其實只是假象,這樣就好唬得生產隊安排插隊回城。

即便偷懶,但不得不說這是一個一勞永逸的好辦法,一旦戶口再轉回去就塵埃落定了。

陶湘還看見了遠離人群的蘇梅,臉頸用麻布圍巾包得死緊,露出來的眼神閃閃躲躲,不太正常的模樣,再不見當初火車上的朝氣。

周圍幾個像是同伴的女知青也避得遠,相互之間並沒有什麽交流,顯然都是知道內情的。

真是遭了個大罪,陶湘內心嘆息,沒有討嫌地上前去打招呼,而是轉身同屯裏其他知青告別分開後,邁步去找自己的檢票月台。

她的火車票是文藝團給買的,與大批統一回城的知青們列車號與上車時間都不一樣,要更遠點晚些。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文藝團派出的跟隨她回陶家弄清楚真相的文藝團團員,口信上說是讓兩人在月台上碰面,坐同一列火車回去,因此陶湘此時還不知道對方是誰。

在跨過數條鐵軌後的月台廊上,光鮮亮麗的青年知青已經很少見了,更多的則是背著麻皮口袋忙碌奔波的北地鄉下人。

這些人中男性眾多,年歲正值三四十,特意趁開春農耕不忙時去外頭廠子裏找活幹,充當臨時工養家糊口。

因為沒受過什麽教育,個個素質極差,有的蹲在月台邊吞雲吐霧亂丟煙頭,有的嗓子癢癢直往地上大吐濃痰。

就連帶著孩子的婦女們鄉語說話聲也大得像是在吵架,剝下來的紙殼果皮隨手就往軌路裏扔,還有當眾哄娃尿溺的,叫人不忍直視,與原來知青們待的月台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陶湘最怕吵鬧臟汙,感覺自己像是忽然進了一個畜圈,踩腳不下,連眼神都不敢望過去,生怕看到什麽。

想到等下在火車上或許還要跟這些人同一個車廂待兩天,她就有些憂郁躊躇,提不起勁來。

真是要老命了。

“哎,哎……哎!”

人越來越擁擠,細微尖利的女聲混在其中幾不可辨。

“喂!”

直到有人穿過擠堵的人群,氣急敗壞地拍了拍陶湘的肩,她這才回過神來。

陶湘擡起頭正視過去,只見正是她第一次去大劇院找蘇尚香時被人無禮攔住的那個女團員,秦麗。

對方橫眉冷對,看起來不對付極了。

“我喊你,你怎麽不理我啊!”秦麗拽了拽肩上滑落的大包背帶,口氣咄咄逼人。

心情本就不怎麽好的陶湘聞言也懶得緩和氣氛,有一說一道:“第一我沒聽見,第二你又沒叫我名字,我怎麽知道是你在喊我?”

話說回來,她其實是真的沒聽見。

但秦麗可不這麽想:“我喊得那麽大聲,聾子也該聽見了,你聽不見?別是故意當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