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情

像是有道悶雷狠狠砸下,宇文泓那懸系著最後一絲希望、顫顫巍巍的心弦,就這麽被“嘣”地一聲劈裂開了,心像是被人用刀子,直接剜劈成了兩半,鮮血淋漓,絞痛難當,可臉上,卻還不能表現出來,強繃著唇角抖抖索索的笑意,努力將直往下耷拉的面皮,硬往上提,照不到鏡子的宇文泓,看不見他自己此刻的神情,堪稱笑得比哭還難看,落在旁人眼中,會有多麽奇詭,只是極力平和著語氣,保持鎮定地接話道:“……好的,這樣挺好的……你還年輕,想再嫁是好的……不,跟年紀沒關系,什麽時候想再嫁都是好的,你喜歡你願意就好……挺好……挺好……”

心中越是慌極亂極,說話越是大聲密集,恍若什麽事也沒有發生,自己半點也沒有被刺激到,強行保持鎮定的宇文泓,顛三倒四地說了一大通,方慢慢地停止了自己毫無意義的聒噪話語,“挺好”“挺好”的聲息,漸漸低至無聲,他啞澀著唇齒,喉嚨處酸得像在腫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沒有發聲的力氣了,在亂七八糟說了一堆後,他一下子陷入了極度的沉默裏,沉默地坐在那裏,感覺全身的氣力都被抽空,渾身骨架松散,像一具無魂無心的骷髏架在那裏,大小骨頭,在這死寂的沉默中,一道道地直往下掉落,要落成一地支撐不起的破碎白骨了。

聒噪言語只是虛張聲勢,長久的死寂沉默後,宇文泓方真正接受了蕭觀音要再嫁他人的事實,他微垂著頭,極緩慢地張開唇齒,低聲問道:“你想嫁誰呢……衛珩嗎?他不行的,他跟別的女子牽扯不清,不會一心一意對你的……”

並沒有追問或是反駁他這句話,身前的女子,只是接話問道:“玉郎表哥既不行,那怎樣的男子,才是可以呢?”

絕想不到有一天,竟要為蕭觀音操心再嫁之事,為自己曾經的妻子,為自己在這世上唯一所愛的女子,選挑新的丈夫,宇文泓心裏泛起無窮無盡的苦澀,似如剛剛飲過極濃的苦藥,心肝脾肺全被這苦澀浸滿,唇齒間所縈繞的,也俱是深濃的酸苦,他強抑著自己苦極的真實心緒,努力扯著唇角,微笑著望著蕭觀音道:

“你這樣舉世無雙的好,那可做你夫君的男子,必得極優秀極優秀,才能配得上你,相貌上,必得儀表堂堂、玉樹臨風,方不負你花容月貌,心性上,必得溫潤如玉、光風霽月,才不負你柔善純真,能力上,既得驚才風逸,可陪你日常談詩論佛,也得武藝超群,可護你一生平安無虞,平日裏待你,定要時時溫柔體貼,為你遮擋外界所有風雨險阻,永不會欺你半分,此外,還要通樂理、會蒔花才好,你所喜歡做的事,他通通精通才好,如此,才可陪著你風花雪月……”

一句句絮絮講下,似有美妙圖景,隨之在眼前徐徐展開,是婚後幸福的夫妻二人,天作之合,歲月靜好,白日裏,他們一同蒔花弄樂,琴瑟相合,不時相視一笑,眉梢眼角愛意繾綣,夜晚,他們相依相偎,共在窗後望月,影落成雙,恩愛情濃,所謂神仙眷侶,即是如此了,宇文泓緩緩說著說著,竟忍不住將自己,代入到那與蕭觀音相伴余生的男子身上,好像自己就是那天下第一幸運之人,陪在她身邊每一日、每一夜,無論四季幾度流轉、世事如何變遷,他們至此世終,恩愛白首,一世不離。

因這不該有的暢想,宇文泓眸底,不自覺微微濕潤,鼻喉的酸痛,令他及時醒覺了自己差點失態,忙借低頭喝茶,掩飾過去,強自恢復成原先的神情,可他這樣神色“平靜”地再望向蕭觀音,想要如先前一般“平靜”說話時,話說出口,卻因喉中微哽,不由自主地磕磕絆絆的,“你再嫁那人……等你再嫁時……我……我……”

“我”了四五聲,亦因滿喉酸苦,未能接出話來,末了,宇文泓沉默片刻,輕聲問道:“……我能來你婚禮上看一看嗎?”

蕭觀音道:“定是要來的。”

如一錘定音,塵埃落定,此世,再無法抱有任何一絲幻想了,心中越是苦極,面上虛緲的笑意,越是擴散,宇文泓笑望著蕭觀音道:“那到時我一定過來,我來為你主婚,有我這皇帝主婚,你的夫君、你的夫家,無人敢對你不敬不好的,還有婚禮,婚禮一定要辦好,要比天下間任何一場婚禮,都要盛大熱鬧,我……我來幫你辦……從前,我毀了你一場婚禮,是我欠你,有欠必要還,等你再嫁時,我還你一場世間最好的婚禮,婚服、花車,樣樣都要最好的,我命天下最好的匠人為你做,用世上最好的珍珠綺羅,都說皇後後冠所用的珍珠,是世間最大最好的,我讓人把它們卸下來,鑲在你的新娘花冠上,還有婚服,讓宮中最好的繡娘來繡,總之,樣樣都要極好極好……嫁妝也要極好,宮裏那些女子飾穿的簪釵琳瑯、綺衣華裳,都無人穿戴空放著,我讓人都裝了給你當嫁妝,明明白白地告訴天下人,你身後,不僅有娘家,還有我這個靠山,你的夫家,天底下任何一個人,都永不能欺了你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