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第2/2頁)

馬蹄達達,一聲聲,像踩在心跳的鼓點上,越來越近了,蕭觀音聞聲看去的一瞬間,手中握著的一小捧花種,簌簌地全從指間滑落了下去,她疑心自己產生幻覺,疑心自己是在夢中,若非如此,那穿林沐光、打馬而來的年輕男子,怎會是她夢中之人?!!

一聲勒馬長嘶,“噠噠”的馬蹄聲,停在她身前不遠處,那馳馬而來之人,迫切地翻身下馬,急切要踏步近前的一瞬間,已伸出的腳步,又忽地頓住,他僵站在那裏,僵離她僅有十數步之遙,似是不敢近前,好像他一近前,這夢,就要再次碎了。

再不能碎了,全然憑一口氣振作起來、憑一口氣千裏迢迢地南征、憑一口氣甘冒奇險至此的皇帝,全然是憑這一口氣,吊著自己的一條命,若這口氣散了,他也要跟著氣散命絕了。

……在得到他的妻子觀音,尚活在世上、身處南國的消息後,他千裏迢迢為她而來,順帶著在此行中,鏟除身邊最大的隱患,他要與她相見,他要將他的觀音接回身邊,他要他身邊從此與危險二字絕緣,他要與她平安無虞、長相廝守地過好這一生!

……是在無涯苦海中忽見航舟,是在無盡黑暗中忽見光明,他所有的痛苦和絕望,都被觀音尚在人世的消息,點燃焚燒,在假作不知此事、先密令屬下用此事誘設四弟入甕時,他也有忍不住想過,也許是有人在特意誘他入甕,也許觀音在世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是有人故意傳到他的消息網中,想將他這為妻思狂的瘋皇帝誘出宮去,誘殺在外……

……可,心火既已被顫顫巍巍點燃,心中已然燃起了希望,怎肯不去相信,況,那得來的觀音筆跡、觀音舊物,一件件,是那樣真,觀音活著,就在南國,他同她說過的,無懼分別,只要活著,哪怕天涯海角,走上一世,也要與她相見!

他來了,一路上離南地越近,心中卻越是惶恐,惶恐他會不會動身太慢、會不會去得太晚,會不會就在與她相見的前一刻,忽又陷入生離死別,抵邊之時,他再一次得到消息,具體到她身處何地,予他消息之人,似在有意試他,試他肯不肯為蕭觀音,放下權勢,甘冒奇險,其人,確是小瞧了他,於從前的他來說,權勢於他的意義,或與古今爭權奪勢之人,沒什麽不同,可自知曉對觀音的心意,權勢對他最大的意義,便是可保護觀音,可為他與觀音一世相守提供最堅實的保障,相較觀音的生死安危,權勢又如何,連他自己的命,早就是蕭觀音的!!

可,終於見到了,自神都城那夜大雪後,隔著三年的人世兩離,兩載的陰陽相隔,他終於真真切切地,再次看到了他的觀音,在極度激動欣喜的心潮,直往上湧時,維系他生命的信念,卻又在這一刻,劇烈動搖起來,會不會得到消息是夢、千裏赴邊是夢、來到這深山是夢,之前燃起他希望的所有所有,皆是一場夢,眼前之人,也是夢……是夢,一切都是夢……再走近些,夢就碎了,如同從前一次又一次隨風即散的幻影……

雙眸深深地盯望十數步外的女子,瞬也不瞬,怕一眨眼,她就再也不見,而僵滯的腳步,卻像陷入了泥潭裏,拔不上前,與從前一次又一次的幻影不同,這一次,她走向了他,一步步,雖然緩慢,但離他越來越近,他的幻影裏,她從沒有主動近前,因他的心,埋沉在那一夜的風雪裏,他心底清楚地知道,觀音怨他恨他,無論他如何痛徹入骨的思念,都不能引她入夢,她不肯見他……

……可身前的觀音,不再是那樣的幻影,她一步步地向他走近,走至他的眼前……

宇文泓的身體,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活著……他的觀音……真的活著……

顫顫伸出的手,想要觸碰他在這世間最愛的女子,可在將觸到她面龐時,又因心中顧忌她對他的怨恨而僵停,終不敢逾越半分,只是嗓音沙沉,一聲聲,像是在問,又像是在一遍遍地告訴他自己,“你活著……活著……”

在一步步走近之前,蕭觀音仍不敢信,可,真的是他,是宇文泓,近五年未見的宇文泓,他身上衣著簡樸,如普通山民,其上濺有不少泥點,像是一路風塵仆仆、跋山涉水至此,發間還落沾有秋日枯黃的葉片,他在這裏,他不該在這裏,震驚與不解沖擊著她的同時,還像有其他,因這突然的相見,湧於心中,滿得像是要溢。

“……是,我活著。”

四字輕輕說下,蕭觀音見身前的宇文泓,唇角直抖似是咧嘴想笑,可看神情又像是想哭,晶瑩的濕意忽在他眸中聚湧成淚,他一手捂著臉龐,緊緊掩著口鼻,幾是掐攥著自己,不叫自己出聲,可卻仍有含糊“嗬”聲,從喉嚨中難抑地逸出,伴著大滴的淚水,倏地滾落手背,像小孩子一樣,他在她面前,咽聲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