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

長久的沉默後,母親思緒,又轉回到妙蓮的婚事上,微傾身體,手撫著潔白的玉簪花道:“其實當年,家中是屬意將我嫁給清河王的,家裏只是需要一個女兒成為清河王妃,我是做姐姐的,年長一些,這婚事,自就落到我的頭上,至於我本人,從未見過清河王、與他也談不上絲毫情意,就不在家中長輩的考慮範圍內了……

……原是這樣的,但後來在議婚前夕,你小姨她,突然要嫁清河王,原因我是姐姐、且性子比她溫和些,家中長輩,還是屬意將我嫁出,可你小姨態度十分堅決,外人越是反對,她就越是鐵了心,到最後,竟有幾分以死相逼的意思了……我怕妙蓮她,也像你小姨那樣,我越是反對,她就越是態度堅決,甚至,以死相迫……”

“不會的,妹妹她,不會這樣傷您的心的”,蕭觀音柔聲安慰了母親幾句,見鶯兒走近,向她一福道:“小姐,老爺請您去他書房一趟,說是有事要問。”

到了書房,才知哥哥也在,不是之前與嫂嫂和小侄兒一起賞楓時的笑容滿面,而是低著眉頭、木著一張臉,像是剛剛被父親狠狠斥責了一頓,只是,雖看著有幾分垂頭喪氣,面上仍似,隱有不服。

蕭觀音走近前去,見一向性情溫潤、待子女十分寬和的父親,神色凝肅,難掩失望地望著哥哥,眉頭緊擰,似是怒氣難消,在見她走近後,微斂了斂面上怒氣,沉聲望著她問道:“因你哥哥一味瞞著,我今日才知你與世子殿下私下往來甚多,觀音,你與世子殿下……到底是如何?”

在被父親冷著臉喚進書房時,知道事出何因的蕭羅什,雖知道免不了一場斥罵,但其實並未放在心上,心情仍是輕徐,但等他走出書房後,便如經了一場天翻地覆的洗禮,心緒從飄輕如鴻毛,到沉重似泰山,妹妹觀音在書房內時,於長久沉默後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雙有力的巨手,掐在他的脖頸處,讓他喘不過氣來。

這雙要命的手,也掐在蕭家的脖頸處,走出書房的蕭羅什,腳步虛浮,又一步步走得沉重,驚茫震駭到目光飄忽,望見妻子裴氏仍在帶著他們的兒子在園中玩耍,萬事不知的無憂模樣,就似他之前那般,在看見他時,妻子握著兒子的小手,笑朝他揮了揮手,母子兩人的笑容,真是這世間至美的一幅圖景,看一世也看不倦的……

……這樣美好平安的生活,怎能消失,妻子、兒子、父親、母親,還有,兩個妹妹……

陡然悉知的禍事,讓蕭羅什日夜憂心難安,縱是他心內認定追隨雍王世子,一直希望妹妹觀音與世子殿下能夠結緣,但眼下這樣的“結緣”方式,讓他心情無法言說地復雜,要命的把柄,怎能一世握在他人手中,縱是那人是他所追隨的雍王世子,亦不可讓全家擔著如此風險,他還從未在妹妹觀音面上見過那等神情,縱是當日不得不嫁給宇文泓時,也未曾見過妹妹那般……

沉重的心事,在一日日的煎熬中,漸熬成了蕭羅什心中的一根毒刺,而另一知情人,亦是日夜煎熬,蕭父當年為保全清河王遺孤性命,將迦葉先收為養子後認作私生子時,為防之後禍事,多年來守口如瓶,為的是有一日萬一暴露人前,他可與家人切割,一切罪責由他承擔,但眼下事情發展,超出了他曾經的想象,雍王世子,未來的北雍之主,竟以此事脅迫觀音,這已不單單是他一人之事,雍王世子既有此心,以他手中權柄,徑可輕輕松松,直接將此事打成全家知情、一同包庇罪人之後,蕭家滿門,性命堪憂。

原想一人扛下,可當年的不忍心、不得已,卻在今時今日,成了束縛女兒觀音的枷鎖,愧疚至極的蕭父,日夜苦思破局之策尚未得時,已有人在驚恐下先他一步,於那人來說,家人固然手心手背皆是肉,但,親疏有別,十指,終有短長。

只是,雖抱有此念,心底,仍是猶疑,當十五歲的少年,在清寒的山風中,湛目看來,靜靜地問他,“哥哥,為何想殺我”時,蕭羅什心中一震,顫唇難言。

他以為自己藏得很深,因他自己也未真正想定,一直在心內糾結搖擺,只是從伽藍寺中,將弟弟迦葉帶出,攜他來到了幼時一家人曾一同遊玩的京郊落英山,像從前一樣,與他登山賞景而已。

懷著滿腹的心事,在山中,他與迦葉隨意聊說了許多從前家中之事,在他少時,僅僅以為迦葉是父親養子時,他將迦葉當親兄弟看,又因迦葉是男孩子,不同於兩個妹妹,他與迦葉有更多的話可說、更多的事可一起做,他與迦葉,十分親近,縱是後來這份親近,因“私生子”身份被揭、母親的震怒、迦葉的離家而淡了些,但兄弟之情未改,他心內,原是想如照顧兩個妹妹般,作為長兄,照顧這同父異母的弟弟一世的,但未想到,世事會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