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罪孽法師(1)

陳弦松就像是一個胎兒,落入母蟲的腹腔;又像是一粒食物,被擡回眾蟻的巢穴。

他躺在其中,觸目所及,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全是觸手,它們在往他身上不斷攀爬、纏繞。陳弦松全身肌肉繃得像鐵塊,一條條青筋反復鼓起,幾乎已沒有什麽皮膚露在外頭。他一直以極微小的幅度顫抖著,一次又一次,他想要擡起握著光劍的手,它們卻越纏越緊。

還有一些觸手,在拉拽、掰開他的手指,企圖剝落這最後一件法器。而腰包、瞬移腰帶早已不知所蹤。陳弦松死死攥著劍柄,指縫已流出血來,觸手們一陣狂顫,將血吸吮幹凈。然而他終究是肉體凡胎,如何是萬妖的對手?他感覺到越來越窒息,四肢也逐漸脫力,光劍正一點點從掌心滑出……

陳弦松閉上了眼睛,神色無悲無喜、無懼無悔,清正如佛,慘烈如魔。

突然,他身上的所有觸手,同時一松,就像繃緊的彈簧同時泄了力。陳弦松握劍的手一瞬間就擡起——沒有比身經百戰的捉妖師,更能把握這轉瞬即逝戰機的人,這已是他的本能。

光劍揮出,巨月覆蓋住捉妖師,他身上的觸手被焚燒殆盡,其余觸手猛地縮回。陳弦松淩空一個翻身,人已站起來,站在這個詭異的空間裏。他手中的光劍不斷泄出月華,巨月熠熠生輝,而那些觸手,就像蛇頭伸在空中,想靠近又不敢,一時僵持。

陳弦松心念急轉。它們不可能放過他,剛剛他差點就淪亡,它們卻在那時松開。

除非它們不得不松開。

陸惟真。

她沒有走。她不肯走。一定是她,在進攻黑潮。

原本那顆視死如歸的心,突然又變得如火燒般滾燙,隱隱灼痛他的每一塊骨骼。

傻姑娘,不要命了。他的嘴角浮現一絲似甜還苦的笑。

這讓他怎麽甘心去死!

胸中戰意,陡然暴漲,更勝從前!

一劍再次揮出,光華至凈至純,那些觸手仿佛被燙得更厲害,發出窸窸窣窣的收縮聲,以他為圓心,數十米範圍內,一時竟無黑潮敢再靠近。

陳弦松心中只剩一個念頭:出去!破出去!

我陳弦松此生從不負人,不能讓她孤軍奮戰,不能讓她為我送死。哪怕只是再看一眼也好。看到她,喝止她,逼她逃命去。萬妖是他的仇敵,使用光劍是他自己的決定,不要再多交代一條命在這裏。她這一路都很聽他的話,他拿命說出的話,她不會不聽。

突然間,整個空間一震,陳弦松的斜上方黑潮頂部,有光一閃而逝。

是她!

轟——第三震!那裏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裂縫。

陳弦松瞳孔急縮,劍往後用力一揮,砸在密密實實的黑潮上,巨大的反彈力令他騰空而起,朝那裂縫處,直撲過去。無數觸手射出,抓住他的腳、纏住他的腰。陳弦松再斬一劍,斬斷那些束縛。

然而更多的黑潮,迅速湧出填補好那一道縫隙,也堵住他的去路。

那一線光熄滅了。

咫尺天涯。

三次震動之後,再無響動。

她……失敗了?

她是否無恙?

壓下心頭強烈的焦躁,陳弦松劍光如水流,源源不絕。捉妖師一旦搶得先手,又怎麽會那麽容易讓敵人近身?但他也無法從黑潮中突圍。此時若有人遠遠從高空俯視,便能看到黑潮湧動如龐大沼澤,而沼澤中,有一個細小無比的光點,浮浮沉沉,就是不肯陷下去。

這樣險象環生地鬥一段時間後,陳弦松氣喘籲籲,汗濕全身,甚至握劍的手都微不可察地顫抖著。然而他的眉宇間一片沉毅,劍招絲毫不亂,周身密不透風。一劍下去,灼燙聲和哀嚎聲不斷。

哪怕它們無窮無盡,哪怕明知必死,他也必戰至最後一口氣,必讓黑潮萬妖付出血的代價,也就算對得住,外面那個傻青龍,為他多搏出的這一刻的命。

一人一劍,誓斬萬妖。

就在這時。

黑潮們突然停止糾纏攻擊,慢慢往後縮。縮了大概有幾十米,以他為中心,大片空間空了出來。

汗與血已打濕了陳弦松的眉眼,他擡起頭。

它們又想耍什麽花招?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松兒。”

陳弦松渾身一震,慢慢回頭。

那個死去快十年的人,出現在他眼前。和他記憶中的模樣,幾乎沒有差別,只除了他整個人都是灰色的。高高瘦瘦的個子,堅毅剛強的一張臉,線條如刀刻,還有布滿疤痕的手,只是看起來比活著時更加削瘦。那人穿著和他同樣的黑色襯衣和黑色長褲,站在幾米遠處,連那眼神都和生時一模一樣,仿佛無情,卻又似乎藏著某種永遠也解不開的情緒。

陳弦松極其譏諷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