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長白山

每個南方城市都是座不夜城,尤其是深圳這樣的地方。

夜半三更昏亮的天際,悶熱躁動,蚊蟲起舞。除了這些,露台一樣的陽台,生銹的欄杆,探頭即可眩暈的高樓,樓下隱隱的大排档聲音,都是南方特有的。

旁邊放半杯涼白開,一根煙能抽到地老天荒。

“你看起來很有故事。”

從什麽時候開始,倪芝活成了另外一個陳煙橋,人人看她不是眼神探究便是言語感慨。

倪芝手微顫著,剛倚著欄杆點燃了一支煙,便聽見後面有腳步聲。

她沒動彈,她習慣了這樣半夜兩人各在陽台一隅抽煙互不打擾的日子。

李副院長的學生裏有個師弟,於斯柏,常敲代碼敲到半夜,熬不住了便抽煙解乏。倪芝冷漠,於斯柏識趣,除了第一回 碰見打過一個不冷不熱的招呼,這些日子兩人在陽台碰上了都互不做聲響。一貫是等於斯柏抽完煙走,倪芝當他不存在。

今晚於斯柏走時候,倪芝叫住他,“你的長白山,哪兒買的?”

深圳這邊她找不著長白山,倪芝讓錢媛給她寄,錢媛問東問西,寄過一回倪芝便不想再麻煩她了。

於斯柏疑心聽錯了,緩了幾秒,便答得簡潔痛快。

他想起來那第一天陽台上碰見她,大約是兩三個月前了。於斯柏一貫日夜顛倒作息,白天時候將煙盒隨手哪個角落,找不見蹤影,光去陽台上透口氣。陽台上已經站了個人,新來幾個月都沉默不語的倪芝,對於倪芝換導師沸沸揚揚的傳言,他們多少有所耳聞,但她實在悶,沒人去自討沒趣。

於斯柏象征性打了個招呼,她點頭。

果然他再搭話,倪芝的眼神已經透著厭惡了。於斯柏猶豫再三,無奈地指了指她擱欄杆上的煙盒,“你是不是拿了我的煙?”

倪芝一言不發地扔回給他,第二天買了包煙放在客廳裏於斯柏原本放煙盒的地方,只不過她買不著長白山。

此事過去許久,倪芝和所有人又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直到今晚,倪芝主動問話。

於斯柏以為她有聊天意願,“你看起來……”

倪芝替他說了下半句堵他,“挺冷漠。”

那頭兒於斯柏打火機點燃又一支,他搖頭,“挺有故事的。”

又是這句話,倪芝聽得耳朵起繭。

“別誤會,”於斯柏友善地笑了笑,“學社會學的,觀察人是第一要義。”

都這麽久了,倪芝知道此人識趣。

“說說看。”

於斯柏說,“你最近才開始抽煙,以前沒碰見過你。看你姿勢不是新手,是碰見了什麽事情,重新開始抽煙了吧?”

倪芝肯定他,“嗯。”

於斯柏繼續說,“你不熬夜,你們房間的燈準時熄滅,但你每天都夜半出來在陽台上呆個把小時。我猜你不是失眠,你是中途醒了。困擾你的事情帶有一定恐懼感,會把你從睡夢中喚醒。”

這回倪芝不說話了,於斯柏掂量一下她態度,憋不住,“你這杯水,不是用來喝的吧?每天半夜你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廚房裝一杯水,可它來時候什麽樣,走時候還是什麽樣。”

於斯柏說的沒錯。

倪芝這個毛病,是幾個月前染上的。倪母的電話,從一天一個,小心翼翼地問倪芝在深圳平安順利否,變成兩天一個,後來一周一個。

不知不覺已經半年過去了。

剛分手時候長籲口氣,直到又至512汶川公祭日過後,倪芝便開始夜夜噩夢。他們實習那棟寫字樓裏,一整棟都是高新技術開發公司。倪芝跟著博士師姐付蕓念去其他樓層辦事,那家工作室說做了個地震的VR,請她們試試效果。

倪芝當晚就陷入了地震的夢境,是大樓崩塌,她頃刻陷入瓦礫廢墟中。陳煙橋在遠處看著來不及了,等他撲跪在她身旁時候,只拉住她鮮血淋漓的手,滿臉痛不欲生。

醒來倪芝晃上鋪博士師姐的床,說地震了。

付蕓念翻個身,迷迷糊糊看她一眼,“做噩夢了吧?”

倪芝扶著墻,仍然有種天旋地轉感,讓她分不清楚現實和夢境。她福至心靈去倒了杯水,透明的玻璃杯裏就半杯水,氣泡停下來,她還是眩暈。

看見客廳有包煙,隨手就拿了,救命稻草似地邊咳邊抽。

等平復下來,倪芝想起來夢境中陳煙橋的神情,竟然有種報復性地快感。是不是只有她罹難了,才能看見陳煙橋這樣的深情、悔恨、肝腸寸斷,才能刻骨銘心到和他過去相提並論。半年了,除了之前打了個不痛不癢的電話說等他回來,這人從她生活裏徹底消失了。

沒想到這樣的執念竟然上了癮,每天半夜就算不是地震的噩夢,也是莫名的心梗感。

被於斯柏一語道破,倪芝不自覺地把放欄杆平台上的玻璃杯拿起來,這個習慣她從陳煙橋那兒繼承來,原來這般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