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知是倪芝錯覺,還是風忽然而至。

何沚說的話,在她耳膜上鼓動地生疼。學院辦公室的窗戶年久失修,上下都是生銹的鐵條支撐著,灌進來的風一陣兒更甚一陣兒,此起彼伏。

刮得地上仙人掌晃動不已。

倪芝不做聲,何沚沒放過她,“上回我同你說的,讓你問問他,究竟為什麽不肯同余家承認真相,你問了麽?”

慢慢,倪芝纖瘦的手背青筋盡露,什麽都抓不住,許久發覺自己攥了一團空氣。

“他不承認吧?”何沚笑了笑,“沒事,這件事,他還是不會承認的。”

倪芝擡頭,眼睛裏有些恨意,“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何沚說,“婉湄剛去的時候,他特別頹廢,每天喝得不省人事。”

“陳煙橋這種男人,”何沚諷刺地搖頭,“無論他跌到什麽泥潭裏,總有女人愛的,你比我清楚罷。可惜,他那天把我當成婉湄了。”

又是一陣風,外面的樹壓彎了又直,欲靜不能。倪芝放回去的紙,嘩嘩作響,她擡手拿了本書壓上。

倪芝開口,“說完了?”

何沚說,“我還需要說麽?韋伯式理性?哈貝馬斯理性溝通?還是科爾曼理性行為?”

倪芝搖頭,“他知道嗎?”

何沚語氣是恨的,恨得咬牙,“你說呢?把我當成婉湄,就是他說的。我滿懷期待,他說對不起,認錯了。否則我怎麽會這般恨他,有多愛就有多恨。我不想讓他好過,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她們都不說話了。

聽著風聲呼嘯,遠處慢慢開始有春雷悶響。

“倪芝,”何沚直呼,“我以為你是聰明人。”

倪芝低頭看著何沚辦公桌旁邊放著的恒溫箱,有山有水,底部平穩,風怎麽吹都不晃。裏面一只烏龜,悠然自得,探頭探腦。

如入蓬萊仙境。

倪芝說,“我要不是呢?”

何沚用鞋輕輕碰恒溫箱,蓬萊又把腦袋縮回去,她問,“你認得出來吧?”

倪芝移開目光,“蓬萊。”

何沚漫不經心地得意,“現在還覺得,陳煙橋什麽事情都告訴你麽?”

何沚扔給她一串鑰匙,“陳煙橋家的鑰匙,如果你是出於不相信我說的話,可以自己試試。如果你是相信了,還是能接受自己老師和自己男人有一腿的事情,那別怪我,因為我接受不了。”

倪芝沒拒絕,接過來,“謝謝。”

何沚勾唇,“客氣。”

口袋裏的鑰匙格外硌手,倪芝伸手撥頭發,手指上已經有鑰匙齒紋印子。

從公路橋下穿過,風穿底而過,格外肆虐。擺攤兒的人,那塑料皮子幾乎被掀飛了一樣,壓在上面的石頭最終骨碌碌滾了。

到倪芝腳邊,倪芝替她撿起來,擺攤的老大娘已經不需要了,把吹得亂七八糟的鞋墊兒皮筋兒攏了攏,塑料皮子一卷。

“這才四月,咋就要下雨了。”

走出橋底那一刻,鹹腥的水滴落在臉上。

路人開始小跑,倪芝眨了眨眼睛,承認了這個事實。

第一場春雨,竟然來得這般不合時宜。

倪芝沒跑,連包頂在頭上都沒動力,散漫著走。到了校醫院門口,進去避避雨。

她就在掛號的地方坐著,背後是透明的窗戶,反著的字“診療時請帶學生卡”。

倪芝外套上是深深淺淺的雨水漬,頭發還在往下滴。

手是冰冷的,手機上都是水汽,滑了幾下才開。

陳煙橋的聲音更冷,冷得倪芝打了個遲來的寒顫,她裏外濕透。

他聲音還很遠,背景雜亂,像雨點斷續。

“什麽事?”

陳煙橋在醫院大門外,貼著柱子抽煙,接到倪芝電話才看了眼煙盒兒。答應她的就抽一包長白山,根本沒做到,早換了不知道多少包了。

一輛救護車呼嘯著停下,一群人忙得有條不紊,把患者送醫院裏去。

幾天前,陳亭麓也是這樣進來的,沒想到沒法再醒著出去了。

陳亭麓今天去世了。

自從做完手術,壓根兒沒醒過,直到剛才,連回光返照的機會都沒有就成訣別了。

陳煙橋親自給穿的壽衣,摸著他布滿老年斑的松弛的手,曾經做過木工給他看怎麽打家具的手,曾經抱起來他嬉戲,曾經叫他如何執筆作畫的手,再也沒有溫度了。

幫陳亭麓穿戴整齊,陳煙橋單膝跪地上,臉貼著陳亭麓的手。

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爺爺,對不起。”

殯儀館沒到前,單獨留了時間,讓陳亭麓的兩個妹妹,都是年近八旬的老嫗了,說想再陪哥哥一會兒。

陳煙橋便出來了,他作為獨孫不能垮,還有的是精神要他打,抽煙醒醒神。

倪芝那頭聲音很嘈雜,跟他這邊差不多。

倪芝聲音毫無溫度,“沒什麽,有個問題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