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離開集瀅後,雲知意繼續跟隨沈競維行走於原州的大小城鎮。

沈競維被選做巡察欽使不是沒原因的。

他圓滑、周全、知世故,凡出手必定名利雙收。

雲知意順著他的目光、思路與手段,見識到許多從前不曾留意的人心百態;也明白了官場有些手段雖不夠純善,但想要長遠而穩妥地走下去,這些手段就不可或缺。

沈競維會不動聲色地回避真正造成亂局的“枉法”之事。真正出手辦的那些案子,幾乎都是證據確鑿、不會給對手留下反擊把柄,而百姓又最為喜聞樂見的“懲治貪贓”。

面對雲知意澄澈的目光,他毫不諱言自己的顧慮:“‘枉法’通常是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結果,很難拿到直接而淺白的證據。若想清除‘枉法’積弊,爭鬥的過程可能會造成部分普通人的利益在短期內有所損傷,是以百姓雖受其苦,卻未必能堪破其中玄機,通常還會將狼錯尊為領頭羊。”

若要與那些人明面抗衡,需要莽撞而天真的純粹熱血,需要不懼成敗、不計自身得失的固執持正。結果還有可能是頭破血流、身死名滅。

“世人都渴望這種人站出來維護公理與正義,卻很少在這種人活著時給予足夠的善意與聲援。”

經過上輩子的下場,雲知意很清楚沈競維的這番言論並不荒謬。

她不知沈競維曾經歷過什麽,但她想,從前的少年沈競維定也曾篤信“少年求學養正氣,成材做官不避事”。

只是後來,他成為了一個眾人眼中完美無缺、圓滑老道的沈大人。

當初那個熱血狂妄又魯直的少年沈競維,就和前世的雲知意一樣,在無數的嘲諷、攻訐與明刀暗箭中悄無聲息地死去,埋葬在他內心深處,成了他此生再回不去的遺憾。

雲知意跟在他身旁看著、聽著、想著,在一次次日升月落中飛速成長著。

一年的時間,在疲憊奔波、汲取充盈、認知重建的過程中顯得短暫倏忽,如白駒過隙。

承嘉十五年五月,雲知意回到鄴城。

在南河渡碼頭送別沈競維那天,她說:“九哥,回京後也請留心原州的消息吧。”

白衣勝雪的沈競維眼神怔忪,卻又帶著笑:“我會的。”

他想,原州大概會有一個雲知意,堅定地踏上少年沈競維遺憾未能走完的征程吧。

——

回到鄴城的雲知意很忙。

承嘉十五年五月初六,州丞府左長史劉長青正式卸任還鄉,州丞田嶺點待用學士雲知意接任。

若真是個初入仕途的普通年輕人,上來就被推到這州丞府第二把交椅的高位,必定手忙腳亂。

但對曾在這個位置上多年的雲知意來說,不過就是第二次進到熟悉的考場,做一份曾經出過錯、現在已很清楚錯在哪裏的答卷,沒什麽好慌的。

接過官印後,雲知意花了幾日時間,迅速熟悉了當下州丞府的人事及各項事務的現狀。

緊接著,她以私人身份向州丞、州牧兩府部分重要人物下了帖子,邀請大家在五月十二前往望瀅山雲氏祖宅赴宴。

因為家世背景在原州少有人蓋得過,雲知意過去與人打交道向來有事說事、無事各行其道,從未刻意著重過這類可有可無的人情世故。

旁人明面上說不著她什麽,但終歸有些人心中不喜她的不合群。

如今她竟放下身段,像尋常年輕官員一樣,初進官場就主動對諸位前輩示好,接到帖子的人心中大都受用,自是應者如雲。

承嘉十五年五月十二,夏至。

自巳時起,望瀅山上的雲氏祖宅便陸續有客登門。

做為主人的雲知意不停重復著待客禮儀,這讓她笑容發僵、四肢幾近麻木。

好在顧子璇來得早,能稍稍幫襯點場面。

顧子璇在家中不算最受愛重的孩子,但畢竟是顧總兵的女兒,如今在州丞府也已任職一年,與原州官場各路人馬搭話都不顯冒昧。

她本就是性情外放之人,與誰都能找到話說,穿梭在賓客中簡直如魚得水。

考慮到夏日天熱,雲知意將酒宴安排在後山的“繁木園”。

此園傍山,園中鑿有湖,故亭台樓榭皆得山水意趣,清幽雅致又不失生動。

這個季節湖中荷花開得正盛,賓客沿湖遊賞,趁機找人攀談些有的沒的,正好免了枯坐等候的尷尬。

趁著得閑,顧子璇攬了雲知意的肩,嘿嘿笑道:“你可了不得,一回來就成了原州府舉足輕重的人物。田大人很是看重你啊,他親兒子都沒得如此大力栽培。”

她口中的“田大人”自是指州丞田嶺。

去年集瀅瘟疫事件結束後,田嶺提拔了幾個當時助力解決此事的年輕官員,他兒子田嶽也在其中。

但田嶽只是從“集瀅縣令屬官”升任州丞府錢糧署簿書,並沒有雲知意這樣驚人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