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既已知曉雍侯世子此行的真正目的,霍奉卿當然明白,老人家方才承諾的只是“不會外傳”,絕非“不會上傳”。

但他既敢寫下來,就不怕“上傳”。

他從小性子就有點古怪的擰巴,越重要的話越不敢輕易向真正在乎的人袒露,反倒是面對無關緊要的人時無所畏懼。

如他所料,雍侯世子以微醺醉眼將那張字紙來回看了幾遍後,神情並無多大波瀾。

老人家很君子地依照事先約定,問小吏要了火折子來將它燒掉。又吩咐下去,讓人以“鄴城庠學學子霍奉卿”的名義,向外園的百姓打賞散財。

眼見霍奉卿“拔得頭籌”,在座的學子們自是躁動起來。鼓掌歡呼者眾,酸溜溜嘀咕的也有,場面一時熱鬧又嘈雜。

在大家的矚目下,霍奉卿從容回了坐席,好像什麽也沒發生。

州丞田嶺笑得一臉和藹欣慰,伸手拍拍他的肩:“不錯不錯。”

霍奉卿輕描淡寫道:“運氣好,抽到的題簡單。”

見他神色、語氣皆無異樣,雲知意放下心來,對他的秘密並無多少好奇。

緊接著,小吏便捧了簽筒來:“雲大小姐,請。”

相比陳琇、顧子璇及霍奉卿的簽,雲知意抽到的這個就正經到近乎無趣:為何想要做官?

上輩子這場送秋宴並無雍侯世子,自就沒有這一出。這算是雲知意為人兩世以來,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

她在許多事上都習慣較真,看完這個問題後就當場愣怔,片刻後才脫口道:“天下讀書人不都一樣?十余年不勞作卻可得溫飽,理當苦學成才,回報一方。”

滿場頓時鴉雀無聲,空氣裏彌漫著一種說不上滋味的尷尬。

雲知意對這種尷尬並不陌生,上輩子就見多了。

因為這種話聽起來有種裝腔作勢的虛偽空洞,大多數人其實是不信的。每每她這麽說時,很多人心中會暗藏嘲諷,只是不敢輕易在她面前表現出來而已。

可她自己是真信的。兩輩子都信。

志氣。理想。擔當。抱負。一個人真心看重這些事,並且願意拼盡全力去踐行,這很聳人聽聞嗎?為什麽大家總是嘴上贊美,心中卻嗤之以鼻?

古往今來一直都有這樣的人,她恰巧也是其中之一。這有那麽難以置信嗎?

今日這場合裏,旁人是不敢隨便為難雲知意的,但雍侯世子敢。

老人家滿眼好笑地望著她:“雲家小姑娘,你可真是越大越無趣。這是遊戲玩樂,又不是政論考場,就不能說幾句隨和的真心話?”

“是真心話啊。”雲知意已有些不耐煩了。

有雍侯世子帶頭,州丞田嶺自也笑語跟進:“可你雲大小姐與天底下尋常讀書人能一樣嗎?”

面對這個問題,雲知意不由地陷入了茫然沉思。

她是雲氏子弟,族中雖有期許但並不強求她一定要如何。就算她選擇像雍侯世子一樣做矜貴米蟲,只要她事事聽話順從,別給雲氏招災惹禍,族中照樣會保她錦衣玉食,一生無波亦無憂。

她上輩子都落得那般下場了,比誰都清楚原州官場水深到能吃人。

就為了心中那些除了她自己沒幾個人信的空洞大道理,她還是選擇了走這條路……好像真的有悖常理?

回過神來,雲知意見大家都望著自己,便道:“田大人這話,我真不知該怎麽接。看來我的答案讓世子不滿意,這局算我輸。請拿酒來吧。”

五盞酒飲盡後,雍侯世子本要離去,邁出左腳後卻又突兀止步:“我瞧你方才似有困惑之色,可是遇到什麽難處?”

雲知意以絹拭去唇角酒漬,笑笑:“方才的問題我答得不好,讓世子掃興了。若您果真好奇我的心底話,我以個人名義誠邀您明年夏末再來觀禮原州的新官簪花宴,屆時我再給您一個新的答案。”

原州的取士正考與京城及別州都不同,考試時間定在夏初,到夏末出榜定局。

雍侯世子來了興致,半白眉須抖了抖:“有點意思。可,為何你一定要在明年新官簪花宴上才能給出新的答案?”

“冬季小考後我會離開鄴城四處走走看看,回來就要專心準備官考,考完我才有閑功夫細細想啊!”雲知意笑答。

雍侯世子點頭應下:“就這麽說定了,明年簪花宴,我來聽你的真心話。”

——

那之後,霍奉卿都不發一言,不看雲知意,也不關心別人參與遊戲的過程及勝負,就坐在原地板著臉發呆。

雍侯世子接連打賞外園,用的是每個贏了遊戲的學子名字。意外得賞的百姓們自是感激又歡喜,便向外園的小吏提出,希望可以進來向學子們敬酒道謝。

雍侯世子愛熱鬧,越荒腔走板的事越得他歡心。半是攛掇半是威壓地讓州牧盛敬侑與州丞田嶺都松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