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冬風(第2/2頁)

“殿下如何敢確保。”

張平宣擡手指了指胡氏腳腕上的銅鈴鐺。

“你看這個。”

江淩低頭,“這個不是內貴人腳腕上的那個……”

張平宣點了點頭:“你以為岑照那樣的人,會放任一個奴婢回城傳遞消息嗎?他被席銀騙了。”

說著,她擡頭順著城門後的街道朝城中望去,天漸漸發亮,偶有幾聲雞鳴犬吠從街尾傳來,民居中的炊煙混著麥粒的香氣騰起。

最意難平的,莫過於來自席草之中的卑微之力,不恨命,不認命,也不肯棄掉,曾經折辱過她的世道。

張平宣漸漸忍不住眼淚,哽咽道:“那姑娘,真的是長大了。”

江淩順著張平宣的目光,朝城中望去,須臾沉默之後,終於開口道“末將明白了。”

說完,他高擡手臂,喝令道:“召集城中所有內禁軍,護衛百姓撤城,傷病營裏,輕傷者自行,重傷者擡行,兩日之內,務必將城中所有人,全部撤出!”

施令畢,又轉向張平宣道:“殿下,請自護周全。”

張平宣應聲:“我明白,將軍去吧。”

江淩打馬回城。

張平宣目送他離開,這才重新蹲下身,問胡氏道:“你身上的血……是內貴人的嗎?”

胡氏搖了搖頭,“不是……是內貴人殺劉軍時,沾染的……”

“那……她還好嗎?”

“內貴人腿上的中了一箭,如今怎麽樣,奴就不知道了。”

張平宣閉上眼睛,慢慢地呼吐出一口氣。

她過去一直糾纏的問題,此時似乎終於有了答案。

張鐸為何會留下曾經那個目不識丁的女子,岑照又為何對她異於常人。

糾其根本,莫過於,她雖如微塵,卻從不舍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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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春汛如期至。

浩蕩的洪水從江南岸的掘口處洶湧地湧入江州城。

張鐸立在荊州的城門上,隔江遠眺。

天地之間掛著著刃陣一般雨幕,除了蔥蘢混沌的林影之外,就只剩下偶爾從雨中穿破兩三處鳥影,其余什麽都看不見。

張鐸沒有撐傘,身上早濕透,他沒有著鱗甲,身上只穿著一件玄底銀繡的袍子。

鄧為明與黃德一道登上城樓,卻見張鐸獨自立在城門上,身後竟沒有一個人敢上去撐一把傘。

黃德在侍立的人中尋到了江沁,忙走過去道:“陣前傳了捷報,我軍追擊劉令再勝,已將其困入南嶺一隅。如今只待糧草跟續,便可一舉殲滅劉令殘部。江大人,還請您把這軍報,遞上去。”

江沁接過軍報,望著雨中的背影遲疑了一陣,終於對一旁的侍者道:“取把傘來。”

侍人忙遞上傘,江沁接過,走到張鐸身後,擡手替其遮覆,平聲道:“陛下,此江被掘口也不是第一次了,漢時兩軍交戰,為了取勝,也曾多次挖開江道,致使萬民遭難。”

張鐸笑了一聲,“朕沒有覺得朕不該棄江州。”

“那陛下在此處看什麽。”

張鐸仰起頭,閉上眼睛。

雨水順著他的鼻梁流入衣襟,“想試試能不能看見一個人。”

江沁朝城外望去,平道:“臣等,皆不忍看陛下自苦。”

張鐸沒有睜眼,手扶著城墻壁,悵笑道:“自苦,能算是對朕的懲戒嗎,朕還沒有回江州,等回到江州,找到她,朕再自罪,自罰。”

江沁聽他說完這一番話,棄傘伏身跪下,鄧為明等人見次,也都跟著一道跪下。

“陛下何苦。”

張鐸回過身,低頭看向江沁。

“不然怎心安理得。”

他說完,朝江沁身後走了幾步,“你放心,未擒殺劉令,朕都不會折返。”

江沁追道:“即便是擒殺了劉令,陛下班師之時,也不該再經江州。”

張鐸頓了一步,負在背後的手,指節發白。

然而他仍然語調克制,“你怕朕因為一個女人輸,朕勝了你又怕朕為了一個女人後悔。朕告訴你,朕不後悔,但朕……”

他喉嚨一哽,

“朕要給江州一個交代。城可以棄,人命不可以輕,死了的人,朕還要埋!”

他說到此處,眼前只有一個熟悉而溫柔的笑容,在雨中若幽草一般,搖搖曳曳。

她在何處,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張鐸不敢自問。

唯慶幸此時正值荊州雨季,否則,如何藏住,他此生流的第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