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秋籬(二)

張鐸將手臂從氅裏伸出,平放在膝上。

禪衣袖口看著之前被席銀戳傷,咬傷的地方。

逼近金衫關,他身上很多的舊傷都如梅辛林所言,近鄉情怯,隱隱地發作起來。唯獨被她所傷之處,雖都是新傷,卻安安靜靜地蟄伏著,只是偶爾發癢,發燙。

席銀和這些傷一樣,從始至終都在不斷地侵害著張鐸的皮膚和精神,而張鐸卻不想這些傷過快地痊愈。

“朕很少與她說話。”

他說著隨手翻了一頁書,雪影透過車維稀疏地落在書頁上,車外踩雪的聲音悉悉索索,松木的香氣淬過雪,越發清冽。

“自從她犯錯,你與江沁二人,明裏暗裏地跟朕說過很多次,要朕處決她的話。”

“但臣與江大人,一直不知道陛下如何作想。”

張鐸沉默須臾,直道,“朕動過幾次念,她自己也是知道。”

梅辛林點了點頭,跪直身,拱手向他行了一禮,道:“陛下尚存此念,臣便不再多言,臣去看看長公主殿下。”

張鐸“嗯”了一聲。

車帷一起,雪氣撲入,張鐸借著起帷的當兒,又朝雪裏的那個人影看了一眼,她喝著氣兒立在張平宣的車下,與宮人一道傳遞吃食物,出宮在外,她沒有穿宮服,青底繡梅的對襟襖,下著同色的素裙,耳上綴著一雙珍珠。

為了方便取物接物,半挽起了袖子,伶俐地露著半截手腕。

不再試圖以色求生之後,其人日漸從容,得以平和得應對張平宣,以及洛陽宮中的其他人。

然而諷刺的是,這世上總是春宴偏偏早散,好景不得長久。

張鐸親手教會了她如何自律平寧地生活,帶著她偏離了淫艷惡臭的命途,卻也令她踏上了另外一條有損陽壽的險路去了。

這邊,張平宣好不容易灌下了大半碗的清粥。

梅辛林在車帷外面,請出其腕,斟酌一回,又重新寫了方子,交與周氏,剛要走,卻聽見背後傳來一個柔軟的聲音:“梅大人,留步。”

梅辛林回過頭,見席銀跟了過來。

她走近梅辛林面前,並沒立即說話。端正身子,交疊,在雪中恭敬溫順地向他行了一個禮。

梅辛林看著她模樣,想起第一次在中書府外見到她,她惶恐地跟在趙謙的身後,趙謙讓她行禮,她就怯生生地躲……

與之相比,此時眼前的雖不至於說是脫胎換骨,至少有了不卑不亢的儀態。

“內貴人有什麽事嗎?”

“是,我想問問大人,陛下腰腹上的傷不要緊吧。”

“哦。那都是十幾年前的舊傷了。”說著 ,也不打算與她多解,轉身朝前走去。

席銀追著問道:“是金衫關那一戰所傷嗎?”

“是的。”

“十幾年了……還會疼啊。”

梅辛林笑了笑道:“那是有人握著刀劍,拼上性命去砍的。”

席銀抿了抿唇,“我知道了,是我膚淺。”

梅辛林微怔,他原本無意刻意哂她見識短淺,話說得並不那麽犀利劃臉。因此,她會自認膚淺,這無意間流露的清醒和坦然,到是梅辛林沒有想到的。

“你……”

“我能做什麽嗎?”

梅辛林抱臂打量著席銀,“內貴人指的是什麽。”

“長公主的身子……還有陛下的舊傷。”

梅辛林攏了攏袖子,搖頭笑出了聲:“內貴人一個人,侍應這兩位貴人,不難嗎?”

席銀擺手道:“不難啊,殿下……性子是急了一些,但也好相與的,至於陛下嘛……”

她紅著臉搓了搓手:“我……不敢說。”

正說著,張平宣的女婢跟了過來。

席銀轉身問道:“殿下好些了嗎?”

“殿下用了些粥米,這會兒緩些了,內貴人,陛下傳令起行,您回吧。”

“好。”

她說著正準備走,忽又記起禮數,忙又在覆雪的大松下站定腳步,疊手彎腰,向梅辛林行了一個辭禮。

“多謝大人賜話,我改日再向大人請教。”

說完,這才踩著厚雪,跟女婢一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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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厝山大雪封山。

冬狩的隊伍被截在了行宮,張鐸卻沒有停留,在行宮宿了兩日,便動身前往金衫關。

啟程的前一夜,席銀陪著在張鐸身邊。

張鐸再看金衫關的軍報和地圖,席銀撐著額頭仍然在寫那本《就急章》,張鐸偶爾看一眼她的字,但好與不好,卻不多評。

席銀見他不說話,戳了戳他的手肘。

張鐸以為她施展不開,剛把手臂挪開,卻聽她道:“我好寫的,你不用讓我讓得厲害,這……畢竟是你的書案。”

張鐸頭也沒擡:“你寫你的。”

席銀揉了揉眼睛,“以前我寫得不好,你還要罵我,現在你都不說什麽了。”

張鐸放下手中的圖紙,取了一只筆,蘸著席銀寫字的墨,圈畫幾處,隨口應她道“你的字骨已經有了,剩下要修的是筆力,不用我說什麽,年生一久,你自然有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