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秋漁(二)

第一次與張鐸躺在一張榻上,席銀卻並沒有睡著。

他過於警醒,席銀稍微動那麽一下,都會令他本能的戒備,直到她把自己的手悄悄地塞入他的掌中。“你捏著吧。”

她如是說。

是時燈已經熄滅,席銀在他身旁蜷縮著身子,也是半晌方等來一句。

“什麽意思。”

“這樣我就動不了,你也不會擔心我要殺你吧。”

殺戮過多,而無懼現世的人,睜眼時百無禁忌,闔眼側面躺下時,卻會畏懼背後未知的黑暗。她居然知道,自己多年的隱懼。張鐸捏了捏她的手。手指柔軟溫熱,就連骨頭摸起來也是脆弱的。因為久不彈琴,從前留得很長的指甲也消磨得差不多了,沒有一絲戾性。

張鐸不自覺地捏住了她的手。

席銀在他身邊吸了吸鼻子,輕聲道:“抓著就不怕我在你邊上躺著了吧。”

張鐸沒有出聲。

席銀挪了挪膝蓋,將自己的腦袋埋人他的胸口的被褥中,“睡吧,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太累了。”

說完沒過多久,便縮在他身邊,呼嚕呼嚕地睡熟了。

張鐸也終於閉上眼睛,安定之後,從未有過的疲倦感,像是沖破了平時的克制一般洶湧的襲來。

張鐸有些混沌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對席銀動念的時候,那時,他有兩個相互沖克,且互不相讓的欲望,其一是摸一摸她那雙柔弱無骨的手,其二,是殺了她。

時至如今,狠厲的一方終於偃旗息鼓。

繳械是因為在秋寒利落的夜晚,張鐸吞下了一塊肉汁鮮甜的肉。

從入口,到咀嚼,到吞咽,以及吞咽之後,那短暫的顱內空白,他都自由盡興。與此同時,棄至亂葬崗十幾年的人之常情,諸如依賴,信任,欣慰……裹挾洛陽紛亂的雜葉,順著穿門隙的冷風,悄悄地爬上了床。

次日,張鐸不到卯時就離了琨華殿。

席銀辰時才醒過來,卻發覺殿門是開著的,胡氏等人卻都遠遠地站在階下,捧著水,不敢靠近,席銀過著對襟哆哆嗦嗦地走到殿門前,胡氏等人見她衣冠不整,也不敢多看,都垂著頭不說話。

席銀道:“你們過來呀。”

胡氏小聲道:“陛下說了,誰敢邁上階一步,就梟首……內貴人……還是自己……”

席銀一怔,回頭看了一眼昨夜的狼藉之處。都還在,只有他的衣冠不見了。”

“陛下……之前傳人進來更衣了嗎?”

“沒有,今日……”

胡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把張鐸早間拎著衣冠鞋襪獨自走去偏室的窘樣說出口。

抿了抿唇,垂下了頭。

席銀也沒有追問,望著那榻上昨夜太累,不及收拾的沾染處發呆。

心想,他是……不好意思……讓別人看見嗎?

哦,也對,二十八年了,第一次呀。

**

荊州城外,人屍腐爛的氣息,隨著凜冬臨近而漸漸壓抑了下來。

趙謙坐在營帳外的篝火旁,搓著手,等著柴堆上的野兔子肉冒油。

許博按著劍從大營走出來。

“趙將軍。”

趙謙回頭一看,忙拍了拍手站起身:“唷,許將軍,坐。”

許博也沒客氣,將劍解下,放在篝火旁,盤膝在坐下,“哪裏來得兔子。”

趙謙笑道:“這圍城休戰嘛,就讓親兵去前面的林子打了一只。老將軍,我可沒擅離開軍營啊。”

許博笑笑,擡頭打量著趙謙道:“趙將軍,解甲了?”

趙謙抓了抓頭,蹲下身撥弄著火堆道:“洗了個澡,就松快這麽一會兒,也被老將軍抓了個正著,得勒,容我把這兔子烤熟吃了,下去領軍棍去。”

許博看著柴火上滋滋冒油的兔子肉笑著要搖了搖頭。

他倒是打實喜歡這個驍勇善戰的年輕將軍,為人赤忱,沙場上無畏,和遠在洛陽的那位皇帝,著實不是同一類人。

“上回受的棍傷,好全了吧。”

“嗨……老將軍別提了,這回去,張退……哦不是,我是說陛下,陛下還指定怎麽責罰呢。戰時不屑主將,私自呈報軍情,老將軍你如果寫個奏疏那麽一報,梟首的罪我這都有了。挨幾棍子算什麽。”

許博將手攤在膝蓋上,笑道:“忠心之臣。”

趙謙把兔肉從火架上取了下來,燙得呲牙咧嘴,還不住地拿嘴去哈氣兒,一面道:“我跟陛下,那是過了命的。”

他說著,又覺得遣詞過於放肆了,忙解釋道:“您是軍中的老人了,聽過金衫關那一戰吧。”

“聽過 ,狼狽得很。”

“豈止是狼狽啊,簡直就是慘烈。”

趙謙的臉映著熊熊的火焰,“張奚張大人,和當時尚書令常旬,不準護衛皇帝山狩的中領軍馳援金衫關,我們百十個人,在關上拼死守了三日,最後,就剩下了我和張退……不是,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