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秋荼(五)(第2/2頁)

“我想聽你說一句真話。”

“臣說的,都是真話。”

“陳孝。你已是個死人,朕不忌諱,你還有什麽可忌諱的。”

岑照聞話沉默,半晌,方慢慢擡起頭來。

“陳孝的確已經死了。”

他說完淡笑,“一晃快十二年了。不過,如今倒是還有很多人都記得,陛下在魏叢山的流觴會上,與陳孝的一番對論。不知陛下自己,是否還記得起當日之景。”

“無關舊事重提,你想說什麽。”

岑照含笑接道:“流觴會以清談為尚,陛下當年隨侍大司馬在席,甚少言語,直至於商鞅、韓非被陳孝議為——慘刻寡恩,陛下才棄羽扇,立席相駁。其間,陛下有言,‘儒道精神崇古的,其思是籠統含糊,其行放浪自舒。而法家主“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其論辯嚴苛,足以削得《論語》《周禮》體無完膚。其行以“賞罰生殺”規範自身,約束臣民。’當年在席的士人皆被駁得無言以對,唯有陳孝發問:‘生殺賞罰,可否一以貫之。’”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朝著張鐸改跪為坐。

“陛下當時說 ,‘君主為穩王道,無不可殺之人。’這句話……已然是說絕了,陳孝亦無話可駁。不過,如今在臣看來,陛下當年,終究是過於自負。君主為穩王道,無不可殺之人。陛下……”

岑照說著擡起頭:“阿銀這個姑娘,殺不殺得?”

話音剛落,只聽幾案上啪的一聲重響,酒盞震顫,余聲亂如碎麻。

岑照應聲伏下身,口中的話卻並沒絲毫遲疑停頓的意思。“十幾年來,陳家滅族,鄭氏覆滅,劉姓皇族亦死了一半,甚至連陛下的養父,兄弟,都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的確踐行了當年的話,令天下所有的門閥世家,豪門大族都因被強刑震懾,而震顫不已。但陛下一定從來沒有想過,雖陳家,鄭家,劉家,都不足掛齒,卻偏偏殺不了一個無姓的女人吧。”

此番言辭,幾乎把前因後果都挑明了。

張鐸拂開案上的亂盞,直道,“陳孝果然已經死了。”

岑照點了點頭:“好人,根本就不配在洛陽城裏活著。當年,他醉心清談玄學,終日遊曳山水,不知護家族之難,致使陳家百余人,慘死闔春門外,腰斬,算是便宜他了,他本該受千刀萬剮,方能贖其荒唐。”

風裏起了大寒,酒也冷透了。

席銀看見張鐸從角樓上下來的時候,月色已晦。

他揮手命宮人內侍都退避,只令席銀一個人跟從。

然而自從下了麒麟台,他眼睛就有些發紅,一路步履極快,席銀亦步亦趨十分狼狽。

走至琨華殿外,席銀忽然頓住腳步,開口道:“你別這樣。”

張鐸回過身喝道:“朕告訴你,你今日最好不要開口,你若說錯一句話,朕就把你碎屍萬斷,棄到亂葬場喂食野狗!”

席銀被張鐸突如其來的斷呵嚇了一大跳,但她沒有怯退。反而摁著胸口喘平氣息,一步一步走近張鐸跟前。

一雙手無辜地伸到張鐸面前,對襟的寬袖滑落臂彎,露出那對細弱的手腕。

“你幹什麽。”

“我今日忽然有些想明白那日梅醫正對你說的話了。”

“什麽話。”

“他說,你應該給我戴上鐐銬,把我鎖起來。”

張鐸一怔。

席銀凝向張鐸的眼目。

“我不知道哥哥要做什麽,但是……我覺得你因為我,好像在為難。你不要這個樣子,我只是你撿來的一個伶人而已。這一兩年,你教了我很多,而我一無所有,根本不知道怎麽報答你,”

她試著將手擡得高些,“廷尉獄和掖庭獄,我都去過。這回你讓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張鐸低頭逼視她:“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能掣肘朕,你不過是岑照放在朕身邊的人質。岑照但凡不軌,朕殺了你就是,你這樣一個人,根本不配廷尉拘禁。”

這話說完,張鐸自己也覺得諷刺。

他原本害怕席銀會將自己當成一個苟活的人質,如今她倒是沒有被岑照全然蒙蔽,然而他卻不得不用岑照的這個“道理”來掩蓋他自己對這個女人的感情,一連串地說出那麽多傷她尊嚴的話。明明那些尊嚴,是他用了近兩年的時間,一寸一寸,鑄給她的。

冷風襲面,卻吹得他耳後滾燙。

他懊悔不已,不肯再面對著她,轉身就往階上走,然而沒跨幾步,卻聽背後喚道:“張退寒。”

張鐸腦中一炸,幾乎本能地返身逼到她面前,揚手喝道:“你再敢喚一句!”

誰知,面前的女人閉著眼睛仰起頭道:“我不能背棄哥哥,但我也不想被利用來害你,害趙將軍,我是你教的阿,你為什麽就不能信,你們的話,我如今能夠聽明白兩三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