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夏蓬(三)(第2/2頁)

“朕問你就講。”

“好。”

她應聲露了個笑,眉目彎彎,牽魂攝魄。

“哥哥撿到我的時候,我幾乎要被餓死了,但是胃已經被灼壞了,什麽都吃不下,只能在榻上躺著,哥哥照顧了我大半個月,我才稍微好些。那會兒,我就特別想幫著哥哥做點什麽事,哥哥不在的時候,我自己一個人爬起來,想去青廬後面,抱幾捆柴火,結果不小心摔下了青廬後面的小坡,痛得昏了過去,聽見哥哥四處尋我的聲音,他那會兒眼睛已經很不好了,而我又沒有力氣說話,所以,差點凍死在坡下。好在,哥哥第二日終於找到了我,然後,就給我做了這個鈴鐺。”

她說著,晃了晃膝蓋,讓鈴鐺擦撞出聲來。

“哥哥說,他以後也許就看不見了,但是,只要我戴著這個鈴鐺,無論我以後身在何處,他都一定會找到我。哥哥給我這對鈴鐺,是那年的三月十五。我就把那一日當成了我的生辰。也就是後日。”

她說至此處,語調明快起來。

“後日,阿銀就十八歲了。”

張鐸靜靜地她把這一段不算太短的話說完,將摁住她的裙擺的手收了回來。

“你知不知道,洛陽城裏什麽樣的女人,會戴這樣東西。”

“知道,伶人。”

“既然知道,為什麽還不肯絞了。”

“我就是伶人啊。”

她脫口而出的應答,令張鐸心中憤懣,但他並沒有對席銀施以嚴詞。

“ 為伶人者,無非受人褻玩,賤贈之以交遊,虐/殺之以娛興。”

席銀怔了怔。

張鐸指向她的腳腕,續道:

你腳腕上這個東西每響一聲,都讓人更想踐踏你一分,習字讀書的這一年,朕要你修身明理,你卻還是看不明白,一日一日,痛了就知道哭,從來不知好好想想,究竟是誰在傷害你。”

他似乎要把一些話挑明白了。

但是,一旦挑明,又會把他那對岑著不能見光的妒意全部曝露出來。

於是他也只能說到這裏,他期盼著這個在人情上極為敏感的姑娘,可以順著他的話仔細地去想想。

而席銀似乎也真的聽出了些什麽,遲疑道:“我……我知道,你不想傷我……”

“嗯。”

張鐸別過臉,鼻中應了這一聲。

席銀松開抱在膝蓋上的手:“我雖然覺得自己不配那樣去想你,可我一直覺得,你和我一樣,是身世可憐的人,呐,你看,你是皇帝,但洛陽宮裏,沒有你的兄弟姊妹。我也是,我在洛陽宮中,也沒有一個親人,所以,我現在好像有點明白,你為什麽不肯放過我。你和永寧寺塔上的那些鈴鐺一樣……你很孤獨吧……”

張鐸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她的聲音和張平宣全然不同,孱軟,帶著卑微的試探之意,於張鐸而言,卻像以一把又一把犀利的刀,割得他心肺亂顫。

從前他要頂起周身所有的力氣,才能去與之對抗,從而保持一個皇帝應有的姿態。而這一句:“你和永寧寺塔上的那些鈴鐺一樣……你很孤獨吧……”入耳,他卻連自己的姿態都維護不住了。

而她還在等他的回應。

他惶然之間,又垂目“嗯”了一聲。

那從鼻腔之中帶出的氣聲,比他從前所有的言語都要溫柔。

席銀低頭,湊到他的鼻子前。

“你放心,我不會走了。除非你娶了皇後,納了嬪妃,她們能長長久久地陪著你,照顧好你的飲食起居……到那個時候啊,你願意放我走,我才走。”

她離得太近,鼻息溫柔地拂過張鐸的臉。

此時,他原本有很多的話可以說,比如,他可以斥她自以為是,他身邊難道缺一個奴婢伺候嗎?再比如,他可以坦誠,他根本無心立後納妃,他這一輩子,所有的心都起在她身上,所有的念也都動在她心上。

然而,這兩番話語,他都說不出口。

他索性站起身,無措地“嗯”了第三聲。

“陛下。”

“什麽。”

席銀也跟著他站起身來,擡起手,又把那對鈴鐺送到了他面前。

“你到底作甚?”

“給你。”

“將才千般護著。”

“哥哥還願意是送我鈴鐺,我就心安了。”

張鐸聽完,一把撇開她的手:“朕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