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夏湖

轉眼冬深。北邙山覆雪而立,蒼蒼茫茫的雪影中,洛陽城卻四處飄散著椒柏酒的香氣。

臘月初八這一日,李繼從尚書省出來,在闔春門上遇見了趙謙。

“趙將軍,親自巡查?”

雪下得很大,在趙謙的魚鱗甲上落了厚厚的一層,他騎馬近李繼的車架,在馬上抱拳道:“太極殿朝會早散了,李將軍怎麽晚了一步。”

李繼道:“哦,有事要密奏。”

他說完擡頭望向趙謙:“聽趙將軍的意思,是刻意在這裏等我。”

趙謙翻身下馬:“我想問一句,岑趙的處置,陛下勾了嗎?”

李繼道:“趙將軍為何不直接面詢陛下。”

趙謙聞言抓了抓腦袋,壓聲道:“中領軍不涉刑律。”

李繼不以為然,“尚書省擬的詔,我將才在太極殿看過了,判的百杖,陛下看過後,施恩又改作杖八十,不過,刑後能不能活,我尚不敢說。”

趙謙點了點頭,拉馬讓開面前的道:“多謝大人相告,雪大,李大人好行。”

李繼應聲撩起車簾,踏車的腳頓了頓,轉身又道:“將軍若能見到長公主殿下,能否替我勸勸殿下,廷尉獄隸於太極殿。殿下的訓示,我等實在為難,還望殿□□諒。”

趙謙一怔,忙道:“殿下做了什麽嗎?”

李繼道:“無非妄求一見。哎……”

他說著,仰頭嘆了一口氣,搖頭續道:“也是冤孽啊。”

說完拱手,上車辭去。

趙謙立在楸樹下,眼見李繼行遠,這才牽馬走向城門拐角,張平宣裹著鶴羽氅靠在城墻上,低頭望著腳邊飛滾的雪沫子。

趙謙蹲下身,沖著她的臉晃了晃手。

“欸。”

張平宣忙摁了摁眉心,擡起頭道:“你還敢玩笑。”

趙謙拍了拍肩上的雪。“怕殿下悶著難受。”

說著他站起身,看著張平宣的神色,試探著道:“李繼的話,殿下都聽到了吧。”

“嗯。”

趙謙將馬拴在樹旁,陪她一道靠在城墻上,輕聲道:“你怎麽想啊。”

張平宣抿了抿唇,“八十杖過後,人還能活嗎?”

“能活,怎麽不能活。十年前金衫關那一戰,我擔罪挨了一百杖呢,不也好好的嗎?”

他樂呵地說完,見張平宣不出聲,興子一下子落了下來。

“我知道我皮糙肉厚,岑照不一樣。”

越說越有些尷尬。

張平宣側頭看了他一眼,又避開了眼,仍然望著腳邊的雪沫,輕道:“趙謙。”

“啊?”

“謝謝你。我也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麽。總之,無論岑照活不活得下來,我都會記著你幫我的事。”

趙謙忙立直身:“你放心,陛下心裏還是在意殿下的感受,有我疏通,他一定能活。”

張平宣點了點頭:“等他出了廷尉獄,我想把他接到張府。”

趙謙神色一暗:“你要讓他住在你府上。”

“嗯。”

“可是殿下……”

“我知道,陛下不會允許,但我顧不上那些了。他太慘了,這一回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他一個人。”

趙謙無言以對,半晌方道:“那這樣,到時候,你不要遣人,我讓內禁軍的人接他,送到你府上。”

“不必了,我不想他為難你。”

她疏離地用了一個“他”字來代替從前“大哥”的稱為,大有一種既不做親族,也不做君臣的決絕之感。

趙謙手心有些發冷,忙接了她的話道:

“陛下為難這個做臣子的不是該的嗎,只要他不為難你就好。”

張平宣聞言,靜靜地垂下了頭。

她何嘗不知道趙謙對他的好,只是“辜負”這兩個字,她說不出口,趙謙也未必想聽。

雪越下越大,依著風掃進了她的衣領。張平宣掩面輕咳了一聲。

“你冷嗎?”

“雪進脖子裏了。”

“我送殿下回去。”

“不必了。你回內禁軍營吧。耽擱了你幾個時辰,陪我在這裏守著,我身邊不是沒人跟著。”

說完,她直起身,抖了抖氅子上的雪,又挽好被風吹得有些亂的額發。

“況且,今兒是臘八,我還要去金華殿看看母親。”

趙謙側讓道:“是……太後可還好。”

張平宣搖了搖頭:“母親不會受封太後。自從東晦堂燒了,母親一直飲食甚少,很多時候,連我的勸也聽不進去。”

趙謙從張平宣臉上看到了焦惶的神色,但這已然不是他解得了的困局。

張鐸對徐氏的事閉口不提,但趙謙看得出來,對於這個母親,他看似放得下,心裏卻是糟亂的,無非是大定之初,四方又極不安定,軍政上的事情千頭萬緒,他強迫自己狠心沒去想而已。

“殿下……還是要盡力勸勸太後,大勢已定,太後要陛下怎麽樣呢,總不能自貶罪臣,把朝堂拱手奉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