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夏菱(四)

她言語有些慌亂,甚至忘了岑照看不見,拼命地搖頭否認,聲裏幾乎帶出了哭腔。

“阿銀哭什麽呀,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阿銀身不由己。”

“不是,阿銀真的沒有,阿銀很幹凈,哥哥你相信阿銀。”

岑照搖了搖頭:“對不起阿銀,我不該這麽問你。”

聽完這句話,席銀心裏如同被澆了一桶冰水。明明是溫暖的聲音,她從中聽出了歉疚,聽出了自責,聽出了心疼,但同時,也聽出了惋惜和不信。

岑照不信她的清白了,然而,在這陰暗潮濕的廷尉獄中,她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向岑照解釋什麽。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麽立場向他解釋。

岑照是她的哥哥,人若高山晶瑩土,是一塵不染的山中菁華,席銀雖然仰慕這份高潔十幾年,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資格去染指岑照。畢竟,她在混滿男人體味和酒肉惡臭的席宴上,摸爬了十幾年。

所以岑照不信她,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當她真正從他的話語中辨識出這種不信的時候,她仍覺心如刀絞。

“我真的……真的……真的沒有做陛下的人,阿銀這輩子,只想陪在哥哥身邊。”

岑照沉默,額前的青帶有些松垮,席銀下意識地伸手要去幫他系,他卻不著意地向一旁偏了偏頭,席銀的手怔在他額前,背脊上如同有一根針,狠狠地紮了進去,痛得她幾乎想要躬身。

從前,都是她照顧岑照的飲食起居,替他上藥,遮目,他的每一條松紋帶,都是她親手繡的,是以這個動作對於她而言,再自然不過。然而,不由她去體味岑照那細微的躲避背後究竟有什麽含義,便聽面前的人溫聲道:“我知道,阿銀一直都是溫柔的好姑娘。”

好姑娘。

席銀聞話啞然,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

其實,哪怕岑照沒有道理地去質問她,她心裏都會好過一點,至少她也可以平等地拿出情緒來回擊,來哭訴她心理的委屈。但他用一些出自“善意”的言語回避掉了她的急於證明的事,這就令她手足無措。

換成任何人,席銀都不在意他們的對自己“清白”的看法,畢竟風月場上,遑論貞潔。

可是,眼前的人是岑照。

過去好多年,他一直是席銀愛而不敢言的人。

這世上,就有那麽一條城垣,橫梗在低賤與高潔之間。

與此同時,這條城垣沾染上情愛之後,那也是一把殺人的刀。

界限兩端的人,一旦愛慕上另一端的人,都一定會受盡精神的淩遲。

席銀覺得,她燒紅的臉頰上,此時有了切膚之痛。

“我……我不回宮城了。”

岑照笑了笑,摸索著點了點她的額頭:“這說的是傻話。”

“真的,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裏陪著哥哥。”

說著,她扶著牢門慢慢地跪坐下來。

“阿銀以後,再也不會去別的男人身邊。如果陛下要處死哥哥,阿銀就跟哥哥一起死,總之,以後哥哥在哪裏,阿銀就在哪裏,再也不和哥哥分開了。”

獄吏聽了這一席話,惶恐不已,但她的手書上,蓋著新帝的私印,足見她在新帝身旁的地位,再聽她說出這樣的話,唯恐自己是窺聽倒了什麽新朝宮廷的秘辛,連忙出去稟告趙謙,以求擺脫。

趙謙坐在正堂的刑室裏,正被那陳舊的血腥氣搞得心煩意亂,忽聽獄吏稟來席銀的話,拍案“蹭”地站了起來。

“什麽不走,她是太極殿宮人,你告訴她,宮人私逃,罪當梟首!”

“趙將軍,可那位貴人說,她情願和那罪囚一同受死。”

趙謙聞話,氣得火冒三丈,幾步跨到牢室門前,提著席銀的胳膊,一把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你給我起來。陛下給了你三個時辰,多一刻也不行。”

說完,拖著她就往後走,然而在一個著實不小的扯拽力道之下,趙謙清晰地聽到一聲骨節脫臼的聲音,他慌忙松開了手,席銀失去支撐,一下子跌坐下來,趙謙這才發覺,她竟不知什麽時候,死死地抓住了牢門的木柵。將才自己扯拽她的力氣過了頭,已然傷到了她的肩膀。

“你……”

趙謙忙蹲下身去查看,她卻別過身不準讓他碰。

“將軍別碰我。啊……嘶。”

趙謙慌忙收回手,擡頭看向岑照。

“你們說了什麽。”

岑照沒有理他,輕聲對席銀道:“阿銀,怎麽了。”

“沒有,沒怎麽。”

席銀忍疼壓平聲音,又對著趙謙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趙謙看她維護岑照的模樣就來氣,徑直站起身,一把打落了他朝席銀伸過去的那只手,沖著岑照喝道: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害死她,張退寒只給了她三個時辰,如果三個時辰她還不回去,她就該被梟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