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春蛹(三)(第2/2頁)

席銀卻不敢再說了,低頭看向自己的腳踝。

張鐸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串銅鈴鐺靜靜地蟄伏在她的腳腕處。她平時行路是極輕的,生怕那鈴鐺聲攪擾了他,以至於張鐸幾乎忘記了,她有這個物件。

“摘不下來了嗎?”

“對啊。”

她垂手摸了摸腳踝處。

“我很小的時候,兄長給我戴上的,他怕以後他看不見了,找不到我,所以希望我行走時,能有聲響,這樣他就能跟著聲音來找我,後來,我長大了,這個就徹底拿不下來了。”

說著,她晃了晃腿。

鈴鐺伶仃地響了一聲。

“它們都是些不起眼的東西,但比起永寧寺塔上的那四個大鈴鐺,它們有人情味多了。”

“席銀。”

他突然冷冷地喚了她一聲。

“嗯?”

“你是真的什麽都不懂嗎?”

他莫名地問了這一句。

席銀卻沒有聽明白,但卻隱約聽出了其中的寒意。忙將腳腕縮入裙裾之下。

“郎主……是什麽意思。”

“我姑且信你。”

張鐸凝著席銀的眼睛,席銀受不住這一道目光,下意識地要低頭。

“不要躲,擡頭。”

“奴……”

“席銀,若有一天,我知道你是在騙我,我一定讓你生不如死。”

席銀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之間又說出了這樣狠毒的話,不敢再問,只得小聲的紛辯:

“奴真的沒有騙過你。”

“還有。”

張鐸徑直打斷了她的話:“你敢私逃,你就試試。”

***

所以,自命孤絕的人,就不應該去倚賴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這種倚賴是扭曲而不被理解的。

對於張鐸而言,席銀之於他,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她卑微,懦弱,挨過很多打,不敢跟他大聲說話。

鬥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甚至時常聽不懂他在說麽。

可是 ,他卻莫名地喜聽席銀說話。

沒什麽章法,也沒有什麽深度,但就是時時刻刻都切中要害,紮得他心肝脾胃,又痛,又快活。她身上有著和張鐸相似的掙紮,她不明白什麽是儒士風骨,但她好像天生就不齒於此。好比她將張熠綁在垂柳下,施以鞭撻,那種直接了當的對抗,和他自己所謂的“刑亦上大夫”觀念是那樣的相似。即便他認為那種方式過於粗鄙,卻也不得不承認,她是自己身邊唯一一個,說不出一點大道理,卻足以開解他的人。

她再多識些字就好了。

他時不時地這樣想。然而她的字真是寫得醜。

為此,她時常腫著一雙手,照顧他的起居。

夜裏他休息的時候,她就悄悄燃著燈,縮在陶案後面,一個人反復地臨摹那本《就急章》。

清談居裏,沒有床榻,只有一張莞席,是張鐸的就寢之處。

自從席銀住進來以後,張鐸也從沒關照過她究竟是怎麽睡的,然而她好像也沒什麽講究,有的時候為了給他交差,一寫就是一個通宵,有的時候就抱膝靠在觀音像下,陪在他身旁,一直坐到天明。總之,張鐸在的時候,她從來不敢沾席,至於他不在的時時候是什麽光景,張鐸就不得而知了,

偶爾,他會在席面上嗅到一絲淡淡的女香。

若換做從前,整個官署中的女婢都要落一層皮,然而如今,他卻並不想過問。

***

六月,鏞關傳來戰捷之信。

劉必聲勢浩大地率軍直逼鏞關,誰知竟在霽山峽道遭遇了大將軍趙謙的伏殺。

峽道地勢如口闊之袋,趙謙在山壁兩面設下箭陣,頃刻之間就全殲了叛軍先頭,劉必敗逃雲洲城,誰知雲州城竟城門緊鎖,青帶遮眼的素衣人立在城門上,迎著霽山北下而來的暖風,手握石垣,嘴角噙笑。

趙謙追至城門下,一舉生擒了劉必。

城樓上的人素衣人揚聲道:趙將軍辛勞。“

趙謙勒馬仰頭道:“一賢公子,謝了。張退寒在洛陽候著你。”

素衣人聲潤若玉,與那沙場上的慘呼聲格格不入。

“阿銀在洛陽還好嗎?”

趙謙笑道:“就知道你會問起小銀子,照我啊,她竟好得很,我離都之前,看見張退寒都教她寫起字兒來了。 ”

岑照笑了笑。

“那阿銀定是吃苦。”

趙謙抓了抓頭,也不好說什麽。

好在,其人仍然溫和謙卑。

“照玩笑而已,有勞張大人照顧阿銀,我必當面一謝。時辰不早了,將軍進城吧。”

話音剛落,趙謙身旁便有軍事遞來一封信。

“將軍。洛陽來信。”

趙謙一眼認出張鐸的字,將手中的劍插回劍鞘,一面拆信一面道:“你等等,我看看中書監還有什麽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