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蔭(二)(第2/2頁)

岑照肩頭吃痛,聲音稍有些喘息,“洛陽城勢力復雜,人思千緒,殊不知一葉障目。大人也時常受靈智的蒙蔽。吾妹阿銀,和大人想的不一樣,我雖養大她,卻因眼盲,無法教她讀書,識字,只能傳授她琴技,讓她有一樣營生之能。說來慚愧,照雖是男子,奈何身廢,仰仗她照顧,為不惹城中矚目,安穩求生,便教她事事退避,處處忍讓,以至她膽怯懦弱,在大人府上,定受大人鄙夷不少。”

張鐸沉默了須臾,嗯了一聲。

“你還沒有回答。”

“是,正因如此,照深知她手無縛雞之力,在洛陽舉目無親,絕無可能只身出內城。而晉王視她為棄子,並不會冒險庇護她。如今中領內禁軍集全軍之力搜捕,連永樂裏各大官署都要啟門受查,以趙將軍之能,莫說六日,三人便該有獲,絕不該是累趙將軍受刑的結果。”

他說著擡起頭:“整個洛陽城,能讓趙將軍吃罪,獨力能藏下阿銀的,只有中書監大人一人,因此,照冒死一見。”

“你難道猜不到,我已經殺了她。”

“中書監若已殺人,必要曝屍,為趙將軍了案。如今既不見人,亦不見屍。照尚有所圖。”

所謂肉眼之外,無非說得是對人性的揣測,對人與人之間關聯的把握分析。

這是趙謙最不喜歡的博弈。

他之所願意與張鐸結交,是因為他不像所謂清談玄學之士,見微知著,喋喋不休。他浴過戰場的血,也沾染過刑獄中的腥臭,不信猜測,只信剖膚見骨後,人嘴裏吐出來的話。但趙謙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像岑照這樣的人,白衣盲杖,雅弱不經風,看似漫不經心,卻也能一語中的。

他不由地看向張鐸。

張鐸沉默不語,手指卻漸漸握成了拳。他正要張嘴說什麽,卻見他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跪地之人眼前的青帶。

好在是在梅樹蔭下,日光破碎不至灼目。

他雖不適應,到還不至於受不住。只盡力轉向濃蔭處避光,卻又被江淩摁了回來。

張鐸捏著松濤紋帶彎下腰。

看向那雙眼珠灰白的眼睛,赫道:“陳孝。”

此二字雖無情緒,卻令一旁的趙謙咂舌。

然而岑照卻笑了笑,聲若浮梅的風,平寧溫和。

“照是穎川人士,仰慕東郡陳孝多年,少時便有仿追之志。今得中書監一言,不負照十年執念。”

趙謙忙上前拍了拍張鐸的肩,小聲道:“要我說,是像,可陳……不是,可他是和他父親陳望一道死在腰斬之下的,你親自驗明正身的,這會兒說這話,好瘆。”

張鐸松手,那松濤紋青帶便隨風而走。他直身而立,任憑風掃梅雪,撲面而來。

“東郡陳氏闔族皆滅,如今,就算裝神弄鬼之人也不可容,既知冒死,為何出山?

“阿銀……”

岑照輕輕地喚出這個柔軟的名字。

“實乃我珍視之人。她肯為照犯禁殺人,照何妨為她出山入世。”

張鐸聞言拍手朗笑,跨步往裏走,“我不需要幕僚。江淩,絞死。”

“什麽,絞死?張退寒,你給我回……”

趙謙急著要去追他,卻身後聽岑照道:

“中書監不想要一雙,在東郡的眼睛?”

張鐸已跨過了門,一步不停,冷應道“我不信任何人。”

誰知後面的人一揚聲音:

“那中書監信不信自己刑訊的手段。”

張鐸回頭:“呵,你想試試。”

“有願一試。”

“岑照,你若求利,大可應晉王之請,其定奉你為上賓。何必做我的階下囚。”

其人在梅蔭下淡然含笑,松弛如常,全然沒有臨山之崩,臨肉身之碎前的驚懼。

“誰讓阿銀無眼,慌不擇路,上了中書監的車輦。”

“好。熬得過,我就讓你去東郡,也給席銀一個活著的機會。”

“等等。”

“嗯,後悔也來得急。痛快的死法也多。”

“不是,在這之前,我想見見阿銀。”

“可以,江淩,把人帶到西館。再告訴你爹,把那只半鬼也帶過去。”

“是。”

“兩人都綁了。”

趙謙憨問了一句:“綁了做什麽?”

“撿來的女人,養了十年,兄妹?”

他冷哼一聲:“不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