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雪(二)

她捏著那只瓶子跌坐在他面前,背後的雪龍沙戒備起來,朝她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進退兩難,她被迫擡頭去看張鐸。

他面目上閃過轉瞬即逝的一絲戾氣,旋即收斂。

反手一把扯掉了那件後背襤褸的禪衣,褪出手臂,露出胸膛。身上除了一看就是新傷的鞭痕之外,還隱約可見不少舊傷。

“席……銀。”

“啊……在……在……”

他沒有理會她的遲鈍,理著褪下來的衣袖,言語之中好似帶著一絲可惜。

“你若識得字,今夜到真可了結我性命。”說完面無表情地將衣袖交纏成團,又拿起另外一只青玉瓶遞向她。

她怔怔地坐在地上不敢去接。

“很容易,哪裏開皮見肉,就往哪裏撒。”

說著,不等她回神,他已經把那玉瓶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直身低頭咬住衣袖,側身扶著憑幾(1)趴下來,把那血肉模糊的背脊全部暴露在她面前。口中含糊地吐了一個:“來。”字。

角落裏的犬吠了一聲,驚得她抓起玉瓶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下意識地往他身旁躲。

裸露的皮膚冷不防貼在一起,他皺了皺眉,卻沒有吭聲。

等了好久,背上終於傳來了意料之中的劇痛,伴著一陣雪刀割膚般的寒意,逼出了他額頭,脖頸,腰腹處的冷汗。盡管他竭力控制,還是抑不住骨節齟齬,血肉顫抖。

席銀看著他抓在憑幾上指節發白的手指,知他此時痛極。一時舉著玉瓶,六神無主。

“疼……嗎?”

他沒有出聲,只搖了搖頭。

她沒有辦法,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在他身邊趴下來,試著口勁兒,輕輕的地朝著他的傷口處呼氣兒。

年輕而破碎的皮膚上,漸漸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席銀這輩子見過很多世家貴族酒醉後放浪裸/露的身子,卻從沒見過這樣一副慘烈堅硬,拒絕一切荒唐欲望的脛骨。

“可好些。”

他含糊的嗯了一聲,吐出口中的衣袖。從新盤膝坐直身。

“為什麽……會受這麽重的鞭刑。”

“你說什麽。”

她自說自話,聲音放得很輕。原本以為他聽不見,誰知猛一擡頭卻迎上了他的問句。

“沒……”

“在我這裏,有一百種方式讓人說實話。”

她在他背後吞了一口口水。

“公子……是中書監大人,誰……誰能讓公子受重的刑。”

他轉過脖子看了一眼肩上已經上過藥的傷口,嘴角噙著一絲自嘲的笑:“無非君臣父子,”這不是刑責,是家法。”

席銀一愣。

她原本不指望張鐸回答,誰想他竟然輕描淡寫地把樞密處說了出來。

她從前雖然沒見過這位名聲在外的中書監大人,但她聽兄長說過,張氏一族出自河內,其祖乃東漢名臣,根底深堅,家學淵遠。除了張鐸之外,其父張奚官拜司馬,主持朝政多年。興慶年間的朝廷,幾乎是這父子二人天下。而這二人的品性,氣節又全然不同。

張奚以儒學傳家,本人又兼修玄學,麈尾(2)不離手,擅清談,每逢府上清談局開,無不引洛陽名士趨之若鶩。而其長子張鐸則被當時政壇批為酷吏。

興慶二年,時任中書監的陳望被舉越制,私蓄部曲(3),下獄後被張鐸問出了謀反的重罪。

這一時年大案,在東郡和河內兩方勢力的拉鋸之下,前前後後在廷尉審理了大半年,最終於次年,至整個東郡陳氏滅族,族中三百口人盡數死於在張鐸手中。傳聞,陳望被腰斬之時,雙腿折斷,口舌也被炭燙得焦黑。臨死前,一聲都發不出來,只能滿含怨恨地盯著監斬的張鐸,就連身斷兩截之時,都圓圓的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陳望死後,族人也盡皆被殺,以至於無人收斂屍體。

最後,洛陽城中,張奚為其置棺,而後又親自押了張鐸,跪陳望的靈,在棺前痛心疾首地慟哭,大斥張鐸“狠厲失度。”並以用荊條重笞他,直將他打得靈前嘔血方罷。

這一句斥言,這一頓笞責,滴水不漏地成全了他一個“良相”之名。

卻也親手將“酷吏”之名寇在自己兒子的頭上。此行此舉,實不像親父所為。

也難怪坊間有傳言,說張鐸根本不是張奚親子,而是張奚的妾室徐婉與她的前夫所生的兒子。因幼年被批了“克父”的命,被徐婉棄於市集,十歲的時候,才被張氏接回,對外稱是張家早年離散的長子。

漩渦裏的人,多少有些秘聞加持,兄長驚鴻掠水般地提過,席銀聽進去了,卻並不是每一句都聽懂,每一句都相信。

直到他滿身是傷,鮮血淋淋,慘烈地坐在她面前,她才得已正視那些個原本離她十分遙遠的傳言。

“去那邊的箱屜取一件衫子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