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喬玥又同季長瀾在雲澤縣逗留了半月,辭別了青荷與蓮香後,便動身回了大縉。

許是山路顛簸的緣故,季長瀾最近的睡眠狀況很不好,總是斷斷續續做著一個又一個不連續的夢。

他夢見了幼年時的自己。關於父母的記憶,他一直都很模糊,唯一記得的,只有母親在大雨中抱著他,將他托付給府中嬤嬤的場景。

秋風扯落滿枝枯葉,夢裏的他回頭只看見母親帶血的裙擺,和那股甜膩刺鼻的血腥氣。

往後的很多年裏,他都伴著這種氣味兒長大。

他母親要他活下去,然而很多時候他並不清楚活著是什麽感覺。從他有記憶開始,謝熔就教他殺人。八歲那年,整個季氏族群在靖王府打擊下徹底沒落,他記得那天下午,謝熔帶了個不滿五歲的小男孩兒回來。

那個小男孩兒眉眼與他有三分相似,謝熔告訴他這是他二叔的獨子,整個季家除他以外的最後血脈。

祠堂外大雨傾盆,他母親靈牌前的檀香濃郁的刺鼻。那個男孩兒一聲又一聲的叫喊著他“哥哥”,直到謝熔握著他的手,將匕首刺到了男孩兒心臟上。鮮血濺了他滿身,那股灼燙許久未散。他看到謝熔對著他母親靈位大笑到癲狂的場景。

像個瘋子,令他厭惡。

消息傳出去後,季家的忠仆舊部就瘋了一樣的想要報仇,那些人裏有的他叫的上名字,有些他叫不上,還有些甚至抱過幼年時的他,只不過那時他們眼裏還沒有如今的憎恨。

那些人罵他是認賊作父的畜生,他這樣自私又肮臟的人不配做季家的子孫,日後定然遭報應,不得好死。

他覺得厭煩,便將那些人都殺了,一個又一個的忠仆在他面前倒下,他們口中都罵著一樣的話。

每到這時候,謝熔那個瘋子便一改往日暴虐的性子,扣著他的肩膀指著遠處的那灘血泊柔聲細語的對他說:“你看,他們都想殺了你為那個男孩報仇,他們覺得是你斷送了季家最後的血脈,可是誰又記得你才是季家的嫡孫呢?”

“你在他們眼裏,早就不是季晏興的孩子了,他們都恨不得將你殺之而後快,只有本王才是真正為你好的,等他們都死光死絕,等季家就剩你一個,到時候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不比現在快活的多?”

說著說著,那個瘋子又大笑起來,一掌打落了他母親的靈位,碎裂的木屑揚了滿天,四周滿是濃得發膩的檀香味兒。

比起謝景,府裏人都說他更像那個瘋子,一樣的殘忍冷漠,一樣的不近人情,他有多討厭那個瘋子,身旁的人就有多麽厭惡他。

他不止一次想殺了謝熔,然而失敗的代價就是被人折斷手腳丟進不見天日的死牢裏。

後來他去了嶺南,那個愛笑的小姑娘就像是一個美麗的意外,憑空出現在他世界裏。

她的眼睛很幹凈,笑起來時會彎成甜甜的月牙兒狀,與他之前見過的都不相同,他能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不那麽令他討厭的自己。

在嶺南的日子並不像靖王府那般壓抑,那時的小姑娘沒有銀子,可每次出去回來都會帶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有時候是從水塘裏捉的魚,有時候是不知從哪刨的花種子,她將它們種在後院的花壇裏,等種子冒出了綠芽兒,她還會興高采烈的拉著他去看,就像個從未出過家門的小孩兒,對世上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一開始他只將這些當做是消遣解悶,並未放在心上,可漸漸地,他也變得和她同樣好奇。

他開始好奇她今天會帶回來什麽,好奇她捉魚是什麽樣子,她會不會脫下鞋襪踩在水窪裏,她的裙擺會不會被魚兒濺落星星點點的泥,然後再提著半人高的水桶,笑眯眯的對他說:“阿淩,你快猜一猜,我今天捉了幾條?”

後來,他開始往她荷包裏放些碎銀,讓她買些她自己喜歡的東西,他越來越喜歡看她眉眼彎彎的樣子,直到謝熔派來監視的暗衛打破了這場平靜。

季長瀾知道,謝熔那個瘋子是不允許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姑娘留在他身邊的。他殺了暗衛,卻沒想到被提前回來的小姑娘撞到了他殺人的場景。

盛夏的陽光從她藕粉色的裙擺處折落,小姑娘站在門前,手中的蜜糖零零碎碎落了一地。

扼住暗衛喉嚨的手驀然一松,季長瀾聽到自己用很輕的語聲問她:“嚇到你了?”

大概是不想從她眼中看到失望亦或是憎惡的神色,在他想要將那個暗衛放走的時候,緩過勁兒來的暗衛忽然拿匕首朝他刺了過來。

他還是在她面前殺了人,回過神的小姑娘跌跌撞撞的朝他跑來,光線黯淡的室內,他一低眸就看到了小姑娘紅彤彤的杏眼兒,莫名讓他心慌。

那時他才明白,自己大概是不喜歡她哭的,她的眼淚讓他覺得心口發悶,雖然沒有在她眼中看到憎惡與失望,可她眼中的害怕卻是不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