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楚璇在寢衣外披了件羽線縐外裳,坐在榻上,畫月將青紗帳放下,讓蕭佶隔著帳子和楚璇說話。

“依照長安官宦世家的老禮,出嫁的姑娘生了第一胎,娘家人得來送香火禮。”

楚璇本是全神戒備的,聽他這樣一說,倏然愣住了。

父親遠在宛州,且如今宛州局面那般惡劣,連自個兒性命都幾乎懸於一線,就算他有心恐怕也是無力。而母親和兄長……且不提兄長,因為楚玥的事她和母親鬧得那麽僵,當初更是蕭逸派禁軍把她押出了宮,什麽香火禮,她是不要指望了。

她現在是皇後,她生出來的是太子,有的是貴眷命婦要上門巴結,她才不稀罕呢。

雖然強迫自己這樣往好處想,不停地安慰自己,可還是覺得心裏有一處凹陷了下去,空落落的。

在這樣的靜默裏,蕭佶放和緩了語調道:“你母親其實是想來的,但她怕你見著她不高興,畢竟你這一胎懷得這麽兇險,身子骨又弱,想讓你好好休養,不想給你添堵。”

楚璇也辨不清這話是真,還是存了心要來安慰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只低了頭看著自己的手,因消瘦得厲害,骨節都凸起來了,十指纖纖,頗具骨感。

蕭佶隔著一層帳子,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看到她低了頭——這丫頭從小就這樣,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極少露在面上,就是會安靜地低了頭,緘然不語。

那纖細單薄的小身子骨裏好像藏了滿腹的心事,不與人說,只留給自己慢慢消化。

每每看到這樣的楚璇,蕭佶就覺心疼得不得了。

他忖了忖,溫聲道:“我當真沒有騙你,你娘也不知是怎麽了,自上次在昭陽殿鬧過一場後,被陛下扣在宮裏照顧了你些日子,回到家裏便不再提楚玥了。不光不再提楚玥,連她整個人都安靜沉穩了許多,深閉宅門不出,在你生產之前我都兩個月沒見她了。”

楚璇心裏微微一詫,母親被蕭逸扣在宮裏照顧她?

這怎麽可能?

自上次鬧過那一場,害得她險些流產,蕭逸派禁衛把她的寢殿守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對於她母親,更是絕口不提,楚璇能感覺到蕭逸心裏是存了怨氣的。

還讓她照顧自己,不嚴加防範著她就不錯了。

可三舅舅卻又口口聲聲說是蕭逸把她扣在了宮裏一些日子,這說明這些日就算她沒在宮裏,可是也沒回家。

那她去哪裏了?

楚璇滿心疑竇,可又不敢在蕭佶面前表露出來,只含糊應下,那疏離淺淡的態度,只讓蕭佶以為楚璇不願意再聽這些事,便不再提了。

兩人寒暄了一陣,蕭佶便要告辭。

他本來就是放心不下楚璇,不忍心她在這樣大喜的日子裏門庭冷落,才想著要過來給她暖暖場。

但他也不是個不會看人眉高眼低的愚鈍人,上一回蕭逸都把話擺在明處了,不願意楚璇再跟梁王府有瓜葛,他何必要在這個時候討人嫌,紮人眼呢。

看著璇兒安然無恙,一切都好,他便也就放心了,畢竟……這樣的好日子已經不剩多少了。

想起外間的亂局,蕭佶的神色一凜,臉上的關切掛懷略淡了幾分,浮掠上些許精明探究,隔著絲織細密的紗帳,仿若不經意地問:“你這些日子可與你父親聯絡過?”

從他邁進殿門,楚璇的那顆心就未曾放松過,只是方才家長裏短的絮語交談,讓她略有些恍惚:眼前這個人明明看上去那麽真誠,那麽善良寬和,待她又是那麽掏心掏肺的好,這一切怎麽可能會是假的呢?

可這麽一句問話,把浮散於她周圍極具欺騙性的煙霧瞬間吹開,連同心底的茫然也一同消盡,迫得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去面對那冰冷殘忍的真相。

他想從她這裏得到父親的消息,說明他十分關心宛州的局勢,關心到不惜要入宮來打探消息。

三方軍隊在宛州城下僵持了數月,他和蕭騰在長安的博弈也持續了數月,暫且維持著脆弱的平衡,並沒有誰能占據絕對上風。

局勢尚不明了,處處都可能存有變數,他坐不住了也是正常。

蕭逸說得對,他們的敵人是人,不是神,只要是人就會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楚璇說不清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就算當初她被外公甩耳光,在夾縫裏求生存,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滋味。好像有只手在揉絞著她的心,甚至也試不出太清晰的痛意,只是覺得悶,在某個恍惚的瞬間,還會覺得這些都不是真的,她只是做了個噩夢,夢裏三舅舅竟然成了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這簡直太可笑了。

她久久未語,蕭佶不免有些疑惑,微抻了頭,“璇兒,你怎麽了?”

楚璇覆在膝上的手緩緩合攏,強迫自己以十分平和的語調回:“沒什麽,只是有些擔心我父親。陛下說了,父親與圍困在宛州城下的三路兵馬不同,他在城內,城門是外公派人在把守,輕易是送不進去信的,自然裏面的信也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