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君臣這麽多年,蕭逸一直尊師重道,待侯恒苑禮遇有加,還從來沒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表面客客氣氣,實則暗含機鋒,直戳人臉。

老尚書心裏也說不清是何滋味,捏著玉笏,手指緊繃,目送著蕭逸出了殿門。

祈康殿裏好生熱鬧,太後命人從太樂署請了樂師和舞姬,絲竹鼓笙悠揚參差,舞姬身段婀娜,水袖翩然,媚色撩人。

蕭逸去時,正是滿殿曼妙仙姿,羽扇彩衣飄逸,濃醇酒香混濁著脂粉香撲鼻而來,他淺蹙了蹙眉,瞥了眼高顯仁,高顯仁會意,忙揚聲高喊:“皇帝陛下駕到。”

笙樂乍停,水袖低斂,樂師和舞姬烏壓壓跪了一地。

蕭逸掃了一圈殿裏,下意識搜尋楚璇的身影,見她坐在太後身邊,正起身要上前來迎駕。

他稍稍舒了口氣,快步越過宮人上前把將欲拜倒的她扶起來。

太後由一妙齡女子攙著,她握了那女子的皓腕,送到蕭逸身前,慈和笑說:“皇帝怕是還沒見過常姑娘吧。”

那女子正是數月來只聞其名而未見其人的常冰綃。

她端起衣袖朝蕭逸盈盈一拜,楚璇觀這場景,忙要把手從蕭逸的掌心裏掙脫開退到一邊,誰知蕭逸暗中蓄力,緊捏住她不放,她被逼偎在蕭逸身邊,生生地受了常冰綃的拜禮。

“起來吧。”

蕭逸露出看似溫煦實則疏離的笑,目光極寡淡地掃了一眼常冰綃。

她穿了件青色闊袖襦裙,雲髻高挽,簪銀釵,綴珠箔壓鬢,看上去如皓月清雪般素凈淡雅,唯有耳間綴下的一對芙蓉石鎏金耳鐺尚有幾分艷色,堪稱點睛之筆。

常冰綃低垂著視線,並未擡頭看蕭逸,只是側過身,讓他上座。

蕭逸感覺到手裏那團柔荑滑溜溜的又要往外掙脫,忙攥緊了,生拉硬拽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揉捏著她的手,甚是關懷道:“手怎麽這樣涼,你穿得太單薄了。”

楚璇絲毫不覺得這是關懷,因為他這話一落地,身旁的袁太後立即給她飛來兩片眼刀。

她再度想把手從蕭逸的掌心裏抽出來,未果——戲精上頭的皇帝陛下繼續他的表演,擰眉環顧四周,不滿道:“這殿裏的熏籠燒得太敷衍了些,若是讓人著了涼可怎麽好。”

“還有,太樂署真是越來越會糊弄差事了,這俗艷之色、粗糙曲目竟也敢往祈康殿裏送。”

楚璇已經不想往外抽手了,這會兒抽手已經不管用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挪挪身子,離太後遠一點,省得待會兒被她糊一臉唾沫。

果然,太後捧著手爐,冷睨了一眼挑三揀四、不停找茬的蕭逸,陰悱悱從牙縫裏蹦出:“貴妃要是覺得冷,就回去添衣裳,皇帝要是覺得歌舞不入眼,就跟她一塊滾。”

話音一落,蕭逸立即從座椅上彈了起來,十分恭順地朝太後施了一禮,唇角微勾,笑意中含了幾分微不可見的冷意,緩緩道:“既是這樣,朕和貴妃就不打擾母後的清靜,先告退了。”

說罷,也不等太後有什麽回應,拽了楚璇就走。

兩人同乘禦輦,楚璇略有些不安地回身看了看那漸漸遠去,燭火通明,宛如白晝的祈康殿,又看向蕭逸,輕聲道:“你這樣對太後,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適啊……”

蕭逸冷哼了一聲:“你可真是心地善良,還有功夫替別人打抱不平。”

楚璇被他的陰陽怪氣惹出幾分不快,把自己裹在猩猩氈袍裏,悶聲道:“能不能好好跟我說話。”

蕭逸深吸了口氣,繃得有些發僵的臉部輪廓稍稍柔和了些,將別別扭扭生氣的楚璇強摟進懷裏,道:“不過幾句不入耳的話,除了讓她生點氣,還能怎麽著?可是,璇兒,我若是不這樣做,不這麽強硬,不讓他們覺得我寸步不會讓,將來你可就有的罪受了。”

楚璇立即抓住了重點:“他們?”

濃釅夜色裏散開一縷極輕淺的嘆息,蕭逸將下巴擱在楚璇的肩膀上,無奈道:“我的老師和母後,老師近來多次去祈康殿請安,沒多久母後便把常冰綃翻了出來,每日呈送來的奏疏裏,總有幾本是懇請立後的,你說,這到底是巧合,還是他們把我當傻子糊弄了?”

懷中陷入了深重的沉默,蕭逸探手捏了捏楚璇的下頜:“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是不是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不配當皇後。”她有些郁悶,可隨即又釋然,她自小練就了一份本領,不大會因旁人的眼光而大喜大悲,況且,這樣的話若再延伸下去,豈不是要去為難蕭逸。

“不配便不配吧,我也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

蕭逸眼中本已溢出寵溺的笑,可聞言不由得冷卻下來,墨瞳緊緊盯住楚璇,問:“你為什麽不想?難道不該想嗎?”

楚璇道:“可那是皇後啊!那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我若要過分惦念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那不是自尋苦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