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真心

楚璇低著頭,沉默不語。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她這副皮囊生得堪稱完美。頸線細長秀逸,肩瘦卻不削,平整得很是大氣高貴,下頜圓潤靈美,那一雙濃密的睫羽因為不安而微微發顫,半遮半掩著眼底瀲灩流轉的波光。

當初梁王把她送給蕭逸的時候,為了哄他收下給他灌了好些迷魂湯:這是尋遍天下也難覓的傾世美人,是只有九五至尊才配享的艷福。

或許蕭逸一直都太高看自己了。什麽年少殊智,什麽清奇稟賦,皇帝陛下其實與販夫走卒、與莽漢草寇沒有什麽兩樣,被女色迷了眼,也會犯最低劣的錯。

想起這幾日他為楚璇的安危而擔憂,一腔熱血想為她拔除藏在暗處的冷箭,就覺自己是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這件事對他的挫敗與打擊原比他想象得還要大,那郁結難紓的憤怒與屈辱堆積在胸,幾乎要抑得他喘不過氣。

蕭逸強迫自己平復心情,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留給楚璇一個冷漠疏離的背影:“你身邊有個叫冉冉的,是你從梁王府帶過來的吧?”

楚璇的呼吸驟然滯住,臉色大變。

卻聽蕭逸繼續道:“她可以繼續留在你身邊,但長秋殿裏其余的人……”

楚璇剛舒出來的那口氣頃刻間又沉沉的壓了回來,她想起珍珠死時殿中那繚繞散不盡的血腥氣,慌忙上前抓住蕭逸的手,截住他後面的話:“陛下,求您饒他們一命,這都是我的錯,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彌補。”

蕭逸只一頓,立刻將她的手甩開。

“再過一個月就是朕的生辰,也是朕生母的祭日,朕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大開殺戒。朕知道,梁王派進宮的細作就在他們中間,殺了這個還會有下一個,如此就當是積些陰德,把他們逐出宮,發回原籍。”

楚璇撫著胸口,如釋重負。

“朕會派禁軍看守長秋殿,你回去以後就別出來了,遣散的宮人也不會再給你補。你最好多祈求神佛,讓朕能如願從梁王那裏得到想要的東西,這樣,你就還是貴妃。”

殿中陷入了長久的靜謐。

蕭逸回過頭來,看向楚璇,心想,若是她能向他低個頭,認個錯,他或許會再考慮一下,對她寬宥一點。

但楚璇沉默了好一會兒,沖他斂袖鞠禮:“謝陛下。”

蕭逸稍稍一怔,旋即勾起一抹冷笑,對自己的嘲弄厭煩又深了許多。

他陷於泥淖中,思緒紛亂,卻聽楚璇終於開了口。

“陛下,您不要生氣。”

她躊躇了許久,似乎想要走到他跟前,但最終還是作罷。兩人中間隔著熠熠燭光,將彼此的容顏都映得很虛泛。

“這件事我之所以敢做,也只是篤定了您有仁慈一面,不會牽累無辜。可我又真得不敢信您的承諾,這三年裏我看慣了您和外公之間的君臣之爭,看似風平水靜,但實則招招見血。我那天夜裏其實掙紮了許久,想過要不賭一次,信您一次,可思來想去,珍珠屍骨未寒,我著實還是不敢拿父親性命做賭。我只有一個父親,我想讓他活著。”

楚璇朝蕭逸輕輕笑了笑:“我早就想到這件事一旦做了勢必是要付出代價的,可我還是做了。您沒有立刻識破,不是您智謀不夠,而是想不到我會這麽瘋。”

蕭逸可以確定,楚璇是自以為看穿了他的郁結所在,拐彎抹角地安慰他了。

可是沒有,她並沒有摸到他真正的郁結。

蕭逸一言不發,越過她要往外走,終是沒忍住,停了腳步。

“璇兒,朕有句話要問你。”

楚璇本已頹然耷拉下了腦袋,聞言,又強打著精神擡了起來。

“那天早晨,榛子糕裏的毒……萬一朕一時興起,改了舊習,在你把兔子放出來之前嘗了那道榛子糕,怎麽辦?”

楚璇的指尖猛顫了顫,被她縮回袖子裏。

蕭逸的視線如刃,緊緊盯著她:“榛子,兔子……你覺得自己安排得很周詳,可世事無常,人心更是無常,你想過嗎?你就是差一點親手毒死了朕。”

其實凡是他駕幸長秋殿,每一道送到禦前的湯水糕點,高顯仁都會在他最後入口前,用銀針逐道試毒。可是那天,他們剛剛冷戰後和好,他不想讓這些事去煞風景,想跟她安安靜靜、如尋常夫妻那般用一頓早膳,所以提前知會了高顯仁,讓他躲遠點。

現在想起來,彼時是多麽荒謬可笑。

楚璇緘然了許久,道:“那我當然得給您陪葬。”她輕輕柔柔地說道:“您忘了,蕭氏祖訓,嬪妃無所出是要殉葬的,您若是不在了,我對外公的利用價值也就沒有了,他是不會保我的,就像如今他沒有保我的父親一樣。”

“離開梁王府的那天他明明白白地對我說過,我要為他走冰堤、走火海,可要是失足掉下去,只能自己扛,他不會來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