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克街口的卡門(第4/16頁)

“你現在這麽說,是因為你們還小。”她說話的語氣有種順其自然,好像她知道她說的一定會發生,而我又不會聽一樣,“你又沒車,而且你倆玩兒得再好,你也不能陪她一輩子。”

徐慶春的男朋友顧驚雲是我課上的同學,他那個人很瀟灑,風流倜儻,對這些生活裏擠擠挨挨的小事頗有些袖手人間的味道。她就每天在家整日地陪著他,為他煮飯打掃房間,生活好像被這些俗事瑣物填滿了,沒有縫隙,無邊無際。我看著她,生活像鋪天蓋地的大網一樣,在她的眉毛上沉沉地壓下來,已經沒有了神采,我忽然想問她,你有了男朋友,不也是一樣整天地在家裏。然後把這種想法壓下去。這是別人的事情,我告誡自己。

“我倒是能陪她一輩子,就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要不要吃香蕉?”我轉過身到廚房裏去,開了冰箱,朝她故作歡笑,聽起來好像有誰往我的喉嚨裏倒了一桶漿。她也走過來,朝著冰箱昏黃的光芒裏看過去,我常常覺得,冰箱就像是倦怠的旅人跋涉很久才走到的北極,穹頂上還籠罩著沒褪盡的壯美極光。“香蕉還沒熟,這麽吃發苦,”她深吸一口氣,嗅到香蕉清苦的氣味,眉間的表情慢慢舒展開,變成一種愉悅,“來,我給你做香蕉奶昔。”她忽然像個小姑娘似的,提著大大的牛奶桶,一蹦一跳地跑到榨汁機邊上,看著香蕉和牛奶互相碾壓,最後融化到一起,涼涼的,好像夏天夜裏的梔子花。

事實上,我本來在心裏是有點瞧不起她的,我從來也不瞧不起任何人,但我從小就不大喜歡那種雞毛蒜皮灶邊爐台圍著男人團團轉的女人。她好像還不只是這樣。她把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男朋友身上,甚至有的時候,我看著她對著夜不歸宿的顧驚雲歇斯底裏地哭鬧、叫喊,把家裏的瓶瓶罐罐全都砸爛,覺得她就像個紅了眼的絕望的賭徒,把最後一點尊嚴、驕傲全都壓了上去當作籌碼,完全不顧等待她的是又一場血本無歸。

但這個時候,我這種隱秘的蔑視也全都煙消雲散了,和她挨著窗戶坐下來,“徐姐,”我好奇地看著她,為了表示熟絡而拍拍她的手背。徐慶春的真名叫徐慶春,像是北方荒涼的萬裏晴空下噼噼啪啪響起的一串爆竹。“你這麽賢良的姑娘怎麽就和顧驚雲在一起了呢?”我半開玩笑地問起來。

“我當時和我寄宿家庭吵架,他們說中國人都是懶蟲、敗類,我一生氣,就收拾了所有的行李搬出來,沒有地方去,當時他正在追我,我用手機的最後一點電給他打了個電話,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我的——”徐慶春嘆了一口氣,有種心滿意足的淒涼寫在她臉上,“當時我拖著一大堆行李,在那種黑黑的小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偶爾有輛車大開著燈轟隆隆地開過來,我就覺得我要死了,幹脆一下撞死我吧。然後我老公來了,把我接到他的車上,我當時覺得他就是神。”她現在提到這件事的時候,眼睛裏還是會跳動起來一種熱切、一種心醉神迷。“其實你也覺得我比他好是吧,哈哈,我得告訴他。”她忽然高興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

“蘇鹿你快來給我開門啊。”有人在我家門口咚咚咚地敲著我的門,我知道是思瑤來了,她的聲音真甜美,像是新鮮的牛奶一樣四處流淌,我跑過去給她開門,她在門口用力踩了踩,留下些白色的殘雪,然後裹著一身涼氣沖進來,“——鹿鹿我餓了,你去給我找點吃的吧。”

“你進來吧,我給你做炸蘋果吃。”說不上是為什麽,我每次看到她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上學的時候,老師給發下來一大摞嶄新的A4紙,我不敢把它們放到書桌裏,那麽整齊、那麽幹凈的白紙怎麽能放到我亂成一團的書桌裏呢,放到桌面上又怕被風吹散了,就只能捏在手裏,直到角上被我捏出一個臟兮兮的指紋。

“你怎麽和她聊上天了,”思瑤站在油膩膩的廚房中間,碎花的裙子,皮膚白得像是一個剛剛出爐的瓷器,把她放到這麽淩亂汙濁的廚房裏簡直不像話。她的語氣裏是那種不屑的調子,“我就覺得她,像那種社會上的人。”她自信地加重了語氣,然後在廚房的桌台上發現了徐欣送來的那盒飯。

“天啊!蘇鹿,你哪兒來的這東西,”她順手抄起一雙筷子,吃了塊咖喱雞,表情瞬間變得愉悅了,“下這麽大雪,誰給你送來的?”

“送你的,留級班有個人閑得沒事兒做要鍛煉身體。”我把沾滿面粉和奶酪的手往圍裙上抹了抹,存心不想提起他的名字。她卻皺起眉頭,壓低聲音,“是徐欣吧。林夢溪和我說了,我不喜歡他。”她輕輕地翻了個白眼兒,“他沒機會,想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