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洗塵(第4/4頁)

又能怎麽辦。當他和林宛準備好了把半生積蓄全賠進去換他的自由身的時候,卻知道了殘疾攤主的智障妻子,得到噩耗的當晚,靜靜地一個人走進了小區花園的湖泊。她終究還是死在了水裏。他們夫妻沒有孩子,鄉下來的親戚們拿了賠償金,懶得再去打官司。這對殘缺辛苦的夫妻至死都不知道誰是肇事者。丈夫根本沒來得及看清楚,妻子沒有弄明白整件事的能力——她不識數字,水果攤的賬一直都是男人在算的,她唯一的工作就是把一顆顆水果放進秤裏,直到丈夫說:“可以了。”然後再把這些“可以了”的水果倒進塑料袋。但她總會對顧客笑一下,那是她唯一不需要她男人來指導,就能做好的事情。她珍惜這個。

這邊,對他們來說,也許是個好地方。

“今天來的,都是我的老朋友。”主人佩服自己,能如此真誠地看著那對夫妻說出這句話,“我們就是——好不容易聚起來了,一定要見個面吃一頓才行。”

“吃飯。”那女人突然明白了過來,然後開始掏自己的口袋,“吃飯前得吃藥。”她看著主人,曲陸炎,以及沈老師的臉,看了一圈,用力地說:“他血壓高。得吃藥。”

“現在不用吃了吧?”曲陸炎懷疑地問。

丈夫打斷了他:“反正她兜裏帶著我的那瓶藥,我就一直吃著,吃完了算。她不知道我們倆都死了,得慢慢跟她說。”

“無所謂說不說。”曲陸炎道,“她只要能看見你,在這邊還是在那邊,估計也都沒什麽分別。”

女人把藥瓶擰開,糖衣藥片是一種像交通燈一樣的綠色。她不小心倒了一大捧在手心裏。她丈夫在旁邊拖長了聲音,有一點想嘆氣的意思:“兩片,兩片就行了,不能這麽多。”女人的手指對於那些藥片來說可能過分粗大了,她只好用右手的食指點著左手的手心,那只緊張的右手好像隨時準備戳到什麽人的額頭上去罵人。一不小心,還是將三四片劃了出來,她丈夫耐心地重復著:“兩片,教過你,再想想……”她努力地想,微顫的食指在那一小撮藥片上猶豫不決,鼻翼間的呼吸差點把一片勢單力薄的藥片吹掉了。男人的殘肢又像是在抽搐,其實是在指揮她:“兩片,對了,馬上就對了——”

窗外天色越來越暗了。主人有些不顧禮節地給自己倒滿了一杯,一飲而盡。他的一生虧欠的人,不止這幾位,可是剩下的那些,都還活著。於是他就覺得那些歉意的確都不能算數了。他在想,怎麽還不醉呢?臉上就連一點熱度都感覺不到。他像是掩飾什麽,放下杯子,對沈老師一笑:“天太冷了。”

沈老師配合他:“是。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真的有一些白點開始在窗玻璃上蜻蜓點水。神允許他們的世界,下雪了。

2012年11月5日淩晨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