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宇宙(第2/5頁)

隔壁大人房間的燈亮了。哥哥輕輕地沖我揮了揮手,然後打開窗子,就這樣消失了,和濃重的夜色融為一體——小時候,我們原來生活的城市還沒有那些醉生夢死的霓虹燈。

然後我就“哇”地哭了,其實我並不想哭,只不過我心裏存了太多的疑問。比如我為什麽不能像哥哥那樣,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去卻不會摔死;比如哥哥到底是不是住在月亮上以及他到底能不能帶著我到月亮上去看看;比如我們還沒有約好哥哥下次什麽時候再來——當這些事情此起彼伏爭先恐後地侵略著我的大腦的時候,我除了哇哇大哭,就沒有別的辦法來表示我的焦灼了。

媽媽抱起我,輕輕拍打著我的脊背:“媽媽知道,臻臻做夢了——”奶奶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會不會看見什麽了,小孩子的眼睛幹凈得很。”媽媽不出聲地笑笑,對這種農村來的老太太的迷信言論表示無奈。

一轉眼,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我十一歲的時候,班上開始有一些女孩子不知為什麽,神神秘秘地去跟體育老師請假,那時候哥哥說話的聲音也在奇怪地變粗,有一次他還讓我伸出手去觸摸他脖子上那塊凸出來的積木;十五歲的時候,我喋喋不休地跟哥哥講述著我明戀的電影明星和暗戀的隔壁班男生,他從鼻子裏輕輕地發出“哼”的一聲以示嘲笑;十八歲那年夏天,我考上了醫學院,也經歷了人生中第一次刻骨銘心的失戀。北方明朗的夏夜,哥哥輕車熟路地從窗戶進來。我們相伴了這麽多年,那是他頭一回緊緊地擁抱我,哥哥的胸口是涼的,不過不是那種沒有生命跡象的冰涼。我流著眼淚問他:“為什麽曾經那麽深刻地眷戀著的人,明明還活著,卻已經跟我永別?他不如死了好,如果這樣的訣別是自然力造成的,我想起他的時候就還不至於這麽難過。”哥哥說,他不懂這些,他心裏沒有我們的貪嗔癡,只不過他和我是永遠不會永別的。這點,我也堅信。

哥哥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肉體,沒有名字,沒有存過的證據,連生命也沒有,所以他當然不會幻滅,不會歸於無形。這麽想想,就覺得無比安慰。

二十二歲,我到蘇格蘭去做了半年的交流生。那個地方的海岸、礁石,還有無邊無際的寂寞讓我知道了原來一切的生命力都起源於荒蕪。午夜,我躺在宿舍裏聽電台裏的談話節目。鬼使神差地,某一天,我給那個節目打了電話——我一開始純屬無聊,我自己也沒想到電話居然打通了——我忽略了蘇格蘭那個地方人很少,我是說,跟我從小生活的城市比較的話。我不知道是什麽驅使我跟主持人說出了關於哥哥的事情——對,我完整地說了所有的故事,從媽媽流產說起,到童年,到現在,我說媽媽真的順利生下了哥哥,那就絕對沒有可能在次年的六月生下我了——那麽我又會在什麽地方,在哪一個生命裏寄居呢?也許是異鄉深入骨髓的寂寞讓我覺得沒什麽能算得上隱私,也許是因為用另一種語言講述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主持人說,是不是因為你自從知道了哥哥存在過——他用的是過去時——這件事就給童年的你留下陰影了呢,所以你才總是有哥哥會回來看你的幻覺,如果哥哥順利出生的話,你就不可能存在了,你覺得你偷了別人的人生,這讓你對自己的存在產生某種恐懼。他的語氣溫和,但是毋庸置疑。於是我把電話掛了,沮喪地發現自己很蠢。我根本就不應該跟人談論哥哥,根本就不應該試圖讓人明白這件事,不管那個聽眾說什麽語言,不管會認為我在講述一個幻覺。這真讓人惡心。

後來,哥哥就來了。他出現在蘇格蘭的老房子的壁爐裏面,把身體蜷成一個奇怪的姿勢。他輕輕地微笑著:“你又在做蠢事。”我說過的,哥哥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生命,所以時間和空間都束縛不了他,他可以無所不在,他可以同時活在好幾個年齡裏面。就好像現在的樣子——他操著二十幾歲的人說話的聲音,可是彎著腰頑皮地抱著六歲的膝蓋,像個十四歲青春期的男孩子那樣語氣嘲諷,微笑的那點余音明明是五十歲以上的滄桑。我開心地伸出手臂,把他從壁爐裏拉出來。什麽證據都不重要,我們總是可以團聚,在世人看不到我們的時候。

(3)

周末,我和啟哲去逛商場,然後把我爸爸媽媽接出來吃晚飯。我們給爸爸選了新手機,給媽媽買了羊絨衫。爸爸和媽媽神色悠然地坐在新開的湘菜酒樓裏,白色瓷杯裏的綠茶倒映著錯落的燈光。他們在和啟哲討論著我到底是國慶節還是明年春節的時候跟啟哲回一趟他的家鄉,去見他的父母——那是一個離我們這裏很遠的城市。“臻臻的假期太難湊了,又不知道什麽時候值班。你跟你父母說,不好意思,剛開始工作的小醫生都是這樣的,過幾年會好一些。”爸爸看著啟哲,語氣中像是代我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