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懷念小龍女(第4/31頁)

“湯已經好了。”她說,“你要不要先喝一點?”見我搖頭,她又補充了一句,“喝一點不要緊。炒雞絲只需要一點點的湯來做料就夠了。剩下的還有很多,再添兩個人也足夠的。”這就是我可愛的砂鍋,她以為我會像我奶奶那樣,不肯喝湯是因為害怕量不夠怠慢了客人,完全想象不到我只不過是因為不喜歡。

“幹嗎要把那些湯澆在我身上,我不要。”雞肉抗議著,“那些豬都那麽臟。我討厭他們。”我一直都覺得,所有的肉類裏面,雞肉是最嬌滴滴的大小姐。

“你有一回說過,”砂鍋完全不理會雞肉,不緊不慢地重新找了一個話題,“你原來寫過書?”

“被你打敗了。”我笑,“你連什麽是書都知道。”

“那後來為什麽不寫了?”她問。

“沒什麽為什麽。也許以後還會寫。只是現在暫時不寫了而已。”我想了想,“比方說做菜,真正的好廚師懂得創造菜譜,可是我不行,我只是一個照著菜譜做菜的人。寫書也是一樣的道理。我做不到真正創造什麽,只能費盡心思地學別人的創造,千方百計地在這裏面加上我個人的一點東西。後來有一天我發現,不會創造菜譜沒有關系,如果你能把別人的菜譜做好,照樣可以滿足吃飯的人;但是寫書不一樣,如果你不能真正創造一點什麽,就毫無意義。”

“那是因為你的奢望太多。”砂鍋寬容地說。

“也許吧。”我沮喪地嘆口氣,“你總是這麽一針見血。”

我在一只美麗的青花瓷碗的邊緣磕開一個雞蛋。蛋黃懵懂地隨著蛋清的羊水滑落到了我的眼前,它怯生生地叫我:“媽媽。”

“親愛的你搞錯了。”我說,“我不是你媽媽。”

“媽媽。”這真是個固執的小家夥。

“寶貝。”我拿筷子指了指待在一邊混合著蔥姜水的雞肉,“她說不定是你媽媽。我絕對不是的。”

小家夥疑惑地看了看雞肉,不大相信。

“喂,”我問雞肉,“你以前到底是公雞還是母雞?”

“我怎麽知道!”雞肉惡狠狠地說。

我開始打蛋。小家夥慢慢地被攪散,均勻地向著一個方向旋轉。打蛋的時候那個旋渦美妙絕倫,似乎和龍卷風一樣形成於某種威懾的自然力。

“媽媽,”小家夥惶恐地說,“我疼。我為什麽看不清你的臉了?”

“那是因為你困了,寶貝。”我緩慢地,把打好的蛋澆到雞肉上邊。

它的聲音漸漸微弱,它說:“我為什麽會困?”

“因為你要睡覺。好孩子。”我告訴它,然後擡起頭跟砂鍋相視一笑。

“可憐的小家夥。”砂鍋說。

“沒錯,”我嘆口氣,“都不知道它是男是女。”

“我更想知道你肚子裏的那個孩子是男是女。”她繼續一針見血。

“可是我不怎麽想知道。”我淡淡地回答。

一直以來,小龍女總是令我聯想起某種自然界裏強大而懵懂的東西,比如冰川,比如沙漠,比如雪山。我總是懷疑她穿上白大褂的樣子究竟能不能讓她面前的患者們——那些受苦受難受折磨的人們心裏生出一點安慰。她比我大兩歲,剛剛通過實習期,年輕的麻醉科住院醫生,就是我們大家通常說的麻醉師。在我看來,醫生這個職業代表一種冷靜、掌控、與秩序有關的力量,以及公正的仁慈和寬大。這恰好跟小龍女這個人完全相反。她是個憑借本能做事乃至活著的人,隨時隨地都會莫名其妙地從大家的觀念甚至是她自己的觀念裏面溢出來。有時候你必須慶幸還好她心地善良,不然的話,後果絕對不堪設想。可是她總是嘲笑我這種把所有的事情都復雜化的說話方式,在她看來,這就是我寫不出來真正動人的小說的一個重要原因。現在想想,她是對的。只不過在當時,三年前,當我們縮在我的小房間裏面徹夜聊天的時候,我還沒有看到這一點。我只記得,外面的夜黏稠地把時間粘在了一起,天和地之間被我們通常稱為是空間的東西變成了一個堅固而具體的黑色的正方體。我把咖啡壺從廚房裏拿到我的房間,小龍女在我的床上歡呼雀躍著說還缺少一點零食。她身上穿著我的睡衣,粉嫩的Hello Kitty的領口黑色的蕾絲文胸托著她小小的少女的胸部。客廳裏,媽媽她們嘩啦啦的麻將聲如潮水一般,把我們倆變成了海上的漂流者。我總是不明白一個人怎麽可能這樣沒日沒夜、無休無止地打麻將,任由自己在沒有盡頭、煙波浩渺的時光中這樣無所謂地沉墮下去。但是此時此刻,這嘩啦啦的麻將聲讓我覺得溫暖,讓我覺得前面還有很長的歲月,無論怎樣揮霍,上帝都在溫馨地保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