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莉莉(第6/17頁)

那是莉莉第一次在夜晚的原野上細細地凝視自己的家。很深很深,就像個巨大的湖泊那麽靜謐的夜晚裏他們小屋的燈光就像是一顆從天上掉下來的流星,照亮了這個屋子木頭的、敦厚的輪廓。夜風四起,莉莉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個被拿去塞子的玻璃瓶。夜靜靜地、自由地灌注了進來,涼爽得很。那一瞬間莉莉心裏幾乎是感動的,她從沒這樣看一眼她平日司空見慣的家。她慢慢地走了幾步,回一下頭,走到一棵樺樹下面的時候她停下了,因為再往前走的話,小屋窗子裏的燈光就會看不見的。莉莉臥在了這棵樺樹下面,她不知道她緩慢地臥下去的姿勢就像一個優雅的女王,她只是非常肯定地想:只要過上一會兒,獵人就會給她開門的。夜空很遠,很高,狼又在遠處開始嚎。莉莉模糊地明白自己現在就像是一個回憶一樣跟這片原野自然而然地融為了一體。沒有房子的阻隔,沒有燈光造成的溫馨的假象。這樣其實也挺好,她愉快地望著自己呼出的一團清爽的白霜,然後想,真冷呀,所以獵人一定馬上就要給她開門了。

這個時候巴特羞恥地臥在窗子旁邊,為自己一個人享受著爐火而臉紅。

不知過了多久,月光照亮了莉莉面前的土地。在月光中莉莉倔強地抱緊了自己。一只烏鴉從月亮上飛了過去,淒清地叫著。

門終於開了。漆黑的夜突然睜開了一只橙紅色的溫暖的眼睛。莉莉快樂地朝著熟悉的方向飛奔而去,四肢被凍得有點僵了,不過沒關系,莉莉已經聞見熟悉的氣息了。獵人站在她的面前,憂傷地搖了搖頭。

“莉莉。”他說,“你不懂我的意思嗎?你等在這兒是沒有用的。從現在起這裏不是你的家了。我讓你走,你得回到你來的地方去,你明白嗎?”

莉莉惱怒了。因為獵人居然在她馬上就要接近溫暖的爐火的時候攔住了她的路。你太過分了吧。莉莉瞪著獵人,眼神憤怒得像是冰藍色的火焰。

獵人突然彎下腰,從地上拎起鋪在火爐邊的毛皮。那是莉莉跟巴特睡了好幾年的床。那上面散發著讓莉莉最喜歡最安心的氣息。獵人非常猛烈地在莉莉的鼻子前面抖動著它。很多受了驚嚇的灰塵於是在周圍的燈光裏歡喜地舞蹈。

“莉莉,看看這個。”獵人直視著莉莉的眼睛,“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這是你媽媽?記得嗎?它是你媽媽。現在我告訴你,你媽媽是被我打死的。這張皮是村裏祭祀完了以後才剝下來的。我不是你的親人,我本來應該是你的仇人。莉莉,你懂了嗎?”

你胡說。莉莉撲了上去。她只是想趕開這塊該死的毯子而已。她聽見巴特在屋角的一聲短促暴烈的驚呼。短暫的寂靜,然後她看見了血。

“巴特,你安靜點,沒事。”獵人平靜地說,一邊從已經被抓破的衣袖上撕下來一條。熟練地紮在自己染紅的手臂上。屋子裏只剩下莉莉和獵人重重的喘息的聲音。血微妙的氣息讓莉莉莫名其妙地眩暈。那是一種熟悉的,跟征服相關的氣味。莉莉不知道原來獵人也是會流血的。

“很好。”他把他受傷的手臂伸到莉莉跟前,“其實你我的關系本來應該如此。無論如何,你是一只獅子。下次見面的時候,那應該是在原野上,或者是山裏吧,別忘了你要像剛才那樣對待我,莉莉。”

莉莉轉過了身。蒼茫的夜色給了她一個寒冷的、柔情似水的擁抱。她想:已經是冬天了。

她終於還是在那棵樺樹下面停下了。她猶豫著,要不要像剛才那樣臥下去。不過這一次,不是為了等待。她知道那扇門是真的不會再為她而開。那麽是為什麽呢?她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失去了什麽東西,還是搞錯了什麽事情。她的眼睛突然間像星星那樣閃了一下。因為那種明白自己永遠失去什麽東西的感覺很恐怖。

然後她看見,阿朗來了。

阿朗就像是從月光裏遊出來的一樣。無聲無息,溫柔而蠻橫地踩倒了原野上蒙了一層霜凍的小草。阿朗靜靜地說:“莉莉,我說過。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那天晚上,莉莉成了阿朗的新娘。她不知道當她懵懵懂懂地跟著阿朗朝山的方向行走的時候,獵人就站在小屋的窗前,看著他們的背影。然後獵人微笑了:“巴特,我說過,莉莉是個了不得的姑娘,你看怎麽樣,漂亮的女兒永遠是不愁嫁不出去的。”巴特懂事地臥在墻角,他知道背對著他的獵人的表情此刻很落寞。

莉莉從來沒有試過在滿天的星鬥下面睡覺。阿朗臥在她的旁邊,擋住了風。阿朗說:“你慢慢就會習慣。我每天晚上都會臥在能給你擋風的那一邊,這一點,你可以放心。”莉莉順從地把她的小腦袋貼在阿朗的肚皮上,溫熱的。她聽見阿朗的心臟跳動的聲音。“那你呢?”莉莉有點不好意思,“你就不冷嗎?”莉莉只有在面對獵人跟巴特的時候才會心安理得地享受所有的關懷,相反,如果這關懷來自其他人,她就會覺得不安,覺得受之有愧。其實正是因為她擁有過太多的寵愛,所以她才會對分外給予寵愛的人格外敏感。“莉莉。”阿朗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從今天起,你就把我當成獵人和那只笨狗吧。”阿朗笑笑,“因為現在我就是你唯一的親人了。”“巴特不笨。”莉莉不同意地說,突然覺得心裏有一陣很緊的疼痛。因為她想起她慢慢地迎著遼闊寒冷的夜色從小木屋裏走出去的情形。她轉過臉,睜大眼睛看著滿天的繁星,她不願意想下去了,她說:“阿朗,你知道為什麽月亮很好的時候就看不見星星,星星很多的時候就看不見月亮嗎?”阿朗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臉:“本來就是這樣的,有什麽為什麽。”“我覺得月亮碎了的時候就變成滿天的星星了,你說對不對呀。”莉莉認真地看著阿朗。阿朗溫柔地微笑了:“對。我也是這麽想的。莉莉,我們睡吧。”阿朗微笑的時候跟獵人很像,很溫暖,可是有股很冷靜的,跟權威有關的寒意不動聲色地藏在這微笑後面。不要再想獵人了,莉莉對自己說。她知道也許她跟獵人再也無法相逢。不要再想,不要再想了吧。那種滋味真是恐怖,那不是莉莉熟悉的任何一種滋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