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梓雯活下來了,如果那還能算活著的話。

她失去了半只左手臂,因為損壞嚴重加上失血太多,只能切除。這只是肉眼能看到的殘缺。真正的摧毀來自她的脊椎骨,從胸部的位置直接折斷了,也就是說,從此她胸部以下的身體將無法再動彈。當然,如果你覺得這樣夠慘的話就錯了。高位截癱至少還能睜眼睛,還能說話。可她的大腦也嚴重受創,內腦顱充血過多,陷入了深度昏迷。除了人還躺在重症監護室渾身上下插滿管子才勉強維持住呼吸外,她沒有一處像是活著的。

聯系不上梓雯的家人,我只能第一時間跟小涼趕去醫院。我們坐在手術室外面,一直從後半夜守候到天亮,門外是一群被護士攔住的記者,吵吵鬧鬧沒停止過。我想是否要通知張可可和郭愛卿,猶豫很久,還是放棄了。

“情況稍微穩定了,但隨時都會死。”主治醫生疲憊地走出手術室,冷淡地拋下這句話,便回辦公室休息了。

淩晨五點,醫院的走道上格外寂靜。我們隔著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看到了梓雯,小涼幾乎沒能堅持看完五秒,便捂住嘴跑開了。她才從洗手間回來時,眼睛已經腫得不像樣了。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回公司吧,今天下午還有關於你主編去留一事的表決會。”

我沒有回答,她又重復了一遍。

我冷冷一笑,“算了吧,還有什麽好參加的。我……”

她沒給時間讓我自暴自棄,一記耳光利索地甩向我的左臉。很久後我才反應過來,她確實打了我,不是錯覺。

我怔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

“什麽叫算了?陳默,當初路是你自己選的,現在你別告訴我你打算逃跑了!你還真是瀟灑啊!一轉身就什麽事都撇清了。如果一年前早知道你是這種人,當初我就不應該跟你相認,讓你直接從公司滾蛋。”

我頹唐地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你什麽意思?林喜薇,你現在還指望我怎樣?繼續回去上班?繼續面帶微笑地跟每個迎面走來的人問好,繼續信心滿滿地約稿子寫欄目嗎?”我指著重症監護室的玻璃喊道,“你給我好好瞧瞧,梓雯現在躺在裏面就要死了啊!周小野還被扣在了警察局,任南希跟Alen叛變了,張可可跟郭愛卿也都被逼回了老家,整個團隊早就四分五裂了啊!請問我他媽怎樣才能當做這一切都沒發生啊?”

“所以你就打算一走了之了嗎?陳默,你不能這樣做!你也不可以這樣……”她的淚水就那麽徒然地、大顆地滾落下來,她連連搖著頭,“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

我看著她,她應該還有話要說的,可最終只是疲憊而慘淡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那是一條逼仄而狹長的走廊,仿佛所有的醫院裏都有這麽一條走廊。大理石地板泛著水泊般的流光,因為太長,盡頭的出口處在我視線中模糊成一道白色光源。我就那麽看著小涼的背影慢慢變小,說不出的悲涼。遺憾的是,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她那句“你不能這樣對我”的真正含義。可惜那時她已不在我身邊了。就如同現在這樣,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越走越遠,直至消失。

我想張嘴的,我本應該說點什麽的,卻已淚水封喉。

整個上午我蹲在醫院走廊盡頭的窗口旁抽煙,思考自己能去哪。

諷刺的是,下午兩點,我還是回到了公司會議室。就連我自己都深深地懷疑,我是哪來的勇氣能面不改色地坐回這裏接受全公司的檢閱。

梓雯因為“意外”在醫院昏迷不醒,沒有機會表決了。當姚麗華宣布這件事時,公司上下都陷入了一陣騷動。那些議論聲中有惋惜、吃驚、唏噓和落井下石。但很快大家又繼續專注於我到底要不要再擔任《橙》A版主編一事上。

其實他們的冷血和薄情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公司本身就是一個巨大而冷酷的怪物,每挪動一步都會碾碎許多東西,有時是夢想、友情、愛情、尊嚴、自由這些空泛的美好,有時也會是房子、車子、名牌香水和錢包這些實實在在的物品。而現在,不過就是一條跟自己關系不大的人命而已,又何足掛齒?

當天的會議上主要分為三派:一派持事不關己的觀望態度;一派很激進地支持姚麗華撤下我主編一職;另一派保守得覺得這樣太過草率和無情,其中的代表是沈總,他絲毫不肯讓步。那一幕讓我不得不懷疑他跟姚麗華的情人關系是不是徹底破裂了。

就在局面僵持不下時,小涼站出來說話了。

“其實梓雯在出事之前來找過我,她表明當初正是因為遇見了陳默才有了做這本雜志的初衷,就連《橙》也是取了‘陳’的諧音。而且她認為《橙》能在短短一年內做起來,陳默的功勞不容小覷,他本身的作者名氣也帶動了不少銷量,所以她認為應該保留陳默雜志A版的主編位置。可惜如今的梓雯還在醫院昏迷不醒,除了用我的人格擔保,我並沒其他證據證明我這番話的真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