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盡管多麽不願意,但我必須承認。

看見沈聰的那一秒,我慌了。

我腦海裏唯一的念頭是——怎麽辦?這個敢恨敢愛直來直往的女孩,口口聲聲說喜歡我並且一直深信我最終也會喜歡她的女孩,此刻卻看到我跟她的好朋友林喜薇親密地出現在門口,會做出什麽反應?而我又該如何解釋這一切?這種情況下,任何解釋未免都太過單薄了吧,誤會只會進一步加深。她不會相信的,她只會生氣,緊跟著是爭執、失望,最後是翻臉。而如果我跟她翻臉,剛有起色的《橙》要何去何從?

該死的,我第一個想到的居然還是雜志。

當我意識到,曾給予過自己勇氣和信念的夢想不知何時把我捆綁成了一個畏手畏腳的懦夫時,所有的慌亂又化為了一道深深的羞恥。

以上這些都發生在那一瞬間。

一瞬後,沈聰的目光定格在我臉上,然而事情卻沒有如我想象中的發展。

“陳默,你回來啦。”沈聰笑得一臉燦爛,表情並沒有隨之僵化。而我總算反應過來——當沈聰看過來時,小涼迅速將手從我的手中抽離了。這個補救是那麽千鈞一發,卻又如此輕巧地,就避免了一場災難。

“呀!小涼,你怎麽也來啦?”沈聰走上來,興奮地牽起她的雙手。

“我最近皮膚有些過敏,聽陳默說起他爸是中醫院的老教授,今天他回家,所以就跟過來啦。”小涼的八面玲瓏在這時徹底發揮出來,她撒謊得毫無痕跡,又轉向我爸,露出了客氣的微笑,“伯父,我是陳默的同事林喜薇,您叫我小涼就行啦。之前常聽他提起您,說您醫術很厲害,今天冒昧來訪,希望沒打擾到。”

父親嚴肅的神色舒展了些,“年輕人你過獎了,我這把老骨頭,都退休幾年了。”

“您就不要謙虛啦,我今天可是慕名而來。”

“那成,等吃完飯,我給你診一下。”

事已至此,我才長舒了一口氣。我想有小涼的存在,或許能讓我今天跟爸真正心平氣和地吃上一頓飯,而不會又是三句話不到就吵得不可開交。記得上一次爭吵,他直接被我氣得摔掉了珍愛的青花瓷茶杯,沖上來就要揍我。媽媽和哥拉住他,他便改為怒罵:“滾,你這個沒用的敗家子,給我滾!”

“好,我滾。但我滾了就不會再回來。”那是我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本以為永遠不會再跟他說話的,這個高高在上、自以為是、固執迂腐、把自己的生活強加給兒子由不得半點忤逆的男人。現在再看他這些缺點,依然那麽可惡。可是才短短一年,我卻無法再如當年那般理直氣壯地回擊他了。

很多時候,歲月不予人蛻變,也不教人成長。它只是殘酷地屹立在那裏,讓你在為了一碗漲價的蓋澆飯抱怨時,在擠破頭搭上一趟爆滿的公交車害怕遲到時,在每月底坐立不安等著單薄的工資繳付房租水電時,看清楚自己究竟有幾斤幾兩。

“來,陳默,吃雞塊。這道菜可是我跟阿姨一起做的喔。”謝天謝地,今天的沈聰沒有直接喊媽。

我很訝異沈聰是如何找到我家的,但更為吃驚的是,眼下她完全以準兒媳婦的身份跟我媽達成了堅不可摧的婦女聯盟,其親密程度,讓我懷疑是不是她的戶口早都遷過來了。我也是後來才知曉,自從沈聰醉酒那晚跟我媽聊了一通電話後,第二天她就跑到公司行政辦公室把員工入職档案翻出來,找到了我的家庭資料,接著她便私下跑去跟我媽混熟了。她的戰術方針是:搞定男人,就得先搞定他老娘。想不到才短短幾天,兩人已經默契驚人,飯桌上她們一唱一和地朝我轟炸過來。

“來,默默,吃這個。”媽不甘示弱地夾了一塊紅燒魚放到我碗裏。

“陳默,再試試這個。”沈聰夾了一塊糖醋排骨。

“默默,喝湯……”

“他自己有手。”爸看不下去了,感謝他阻止了這場戰爭,並拯救了我手中岌岌可危的飯碗。

哥和大嫂有些尷尬地埋頭吃飯,小涼卻不動聲色地笑了。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她夾起一根青菜放到我那三歲不到的小侄子碗裏,用很溫柔的聲音說:“小旭,吃青菜,不準挑食哦。”

侄子的名字叫陳強。

強,一個全國起碼有幾萬人在用的漢字,說真的,光從這個字,就可以想象給他取名的父親,也就是我哥,是怎樣一個人,又過著怎樣的人生。安分、規矩、平庸、發福、老去。此刻我看著筷子都抓不穩的他,心中默念:小強,你可千萬別像你爸那樣。當然,你也別像小叔那樣。

像誰呢?

最好誰也不像,活成你自己。

【二】

沈聰的學弟謝飛幫忙補拍的照片,星期一發到了我的郵箱。大家看後一致表示,以後可以徹底放棄跟老李的合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