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貴族(第2/2頁)

風卷走枯葉,落花卻隨流水。人與人之間是不能比的。

若不是麗莎姐的幹女兒摔了一跤,我或許永遠不會認識愛先生。那天,幹女兒磕到台階上,腿痛得厲害,不能陪麗莎姐去潘女士家,麗莎姐敲開了我的房門,問:“想看城堡嗎?”

後來我想,那天我不該來。

愛先生的家在郊外,幽寧的富貴人家。麗莎姐說:“這是他們其中一個住處啦,有很多房子的,夏天住哪裏,冬天住哪裏,有些房子一年也沒能住上幾天。”

很美,每個細節都美,那種居高臨下的貴氣,逼得人直覺自己是穿錯了衣服,或走錯了地方。一個老太,應是愛先生的母親,巫裏巫氣地看著我們,沒有任何招呼。麗莎姐是見過世面的人,轉身問我:“你比梅子大不了幾歲吧?”

梅子是潘女士和前夫的女兒,今年16歲。父母離異後,母親再嫁,她才來法國,愛先生是她的繼父。梅子是個沉默的女孩,跟她潑辣爽直的母親不同,梅子的心很細、很精巧,敏感多愁,有著小小的快樂。我們很快相熟,梅子帶我到她的房間,給我看她珍藏的小東西,跟我說起她的同學,包括她喜歡的那個男生。這些,她是不會與母親聊的。

“今晚留下來好不好?”梅子懇求似的看著我。

她沒多少朋友。快樂僅僅是因為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16歲,她還不會說流利的法語,可她有足夠的時間去融入這個新家。站在人生急促的轉折點,從中國北方來到法國巴黎,巨大的變化令她有所不安,但變化對於年輕的心來說,只不過是清風一陣,露水一顆。

如果我不留下來,梅子會難過,任何一個拒絕都可能在她心裏劃一道傷,別人劃,或者她自己劃。得知我能留下來,她非常開心,說:“我去拿東西給你吃。”

麗莎姐不知道在哪裏,也許在和潘女士聊家常。我獨自坐在這漂亮的房間裏,空曠清冷,連回音都尋不回。窗外碧野藍天。

梅子拿東西沒回來,我起身走了會兒,有意無心地看房子裏精致的藝術品,不知不覺走到廚房門口。梅子在裏面。愛先生的母親也在裏面。

老太太的聲音:“這裏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中國!”

我看見一根拐杖抵住冰箱門,老太太的神情活像一尊衰老得面目模糊的憤怒女神。她本是出身優越、優雅一生的女性,我卻只看見一張扭曲哀怨的臉,巫裏巫氣的。

我是不是應該安靜地走開?按法律,她是梅子的奶奶。

愛先生站在我身後。這個被麗莎姐和她幹女兒聊了無數次閑聞的愛先生,紅衣主教的後代,站在我身後。他看上去沒什麽特別,有著中年人的渾濁和溫柔。如果我不在場,他會進廚房,調理母親與繼女的矛盾,即使沒什麽結果,也不會尷尬,即便是普通人家,也萬分不願把家醜晾在一個不相幹的人面前,赤裸裸的。

老太太繼續對梅子嘶吼:“你回去,跟你母親回去!”拐杖敲得冰箱門怦怦響。

我立即離開。

那座漂亮得不真實的房子、敏感的梅子、憤怒的老太,以及印象模糊的愛先生,此後與我再無交集。

我去過巴黎歌劇院。朋友有張多余的歌劇票,送了我。我和一大群普通觀眾坐在席間,聽著仿佛從遠古傳來的歌聲。歌聲古典洪亮,那些優雅的服飾、迷人的身姿,漲滿了凡人眼簾。這台上台下,不知誰又愛上了誰。

舞台上的她,和落幕卸妝後的她,會異於想象嗎?

我最後一次聽到愛先生的事,仍然是從麗莎姐和她幹女兒口中。某天傍晚,她們依舊窩在隔壁的房間裏喝茶聊天,潘女士許久沒來了,麗莎姐提到她時,語氣有些不快。

我只聽到幹女兒的一句話:

“……那個老太婆得病死了,我真要恭喜她了!”

潘女士再沒來過這裏。

這是別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