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神父

整個上午都昏昏沉沉的,腦子裏不時晃過盈盈纏滿紗布的臉、香街漂亮的房子、醫院晦暗的走廊和安祖的話,以及自我想象的四處亂竄的火苗。

金基男同學在我面前坐下。

他說:“我去過中國,在西安學過一年中文。”

小小口音,中文說得還算漂亮,他有點兒語言天賦。

我用法語客氣道:“才一年就說得這麽好。”

他很高興,開始驕傲:“其實一年不到。”

“很了不起呀。”我還是用法語回答。

他問:“跟我說中文吧,我全聽得懂。”

我笑:“現在大家學法語,多練多說。”我才不會給人當免費的中文陪練員。

金基男想了想,說:“我在西安的時候,那裏的男人幾天不洗頭,頭發很油,像個餅一樣壓在頭上。我的幾個朋友都這樣子,天天去網吧。”

“都這樣子?”

“嗯,都這樣子。”他肯定之余,還點點頭。

我說:“韓國女孩都很漂亮。”

他有點兒不自在:“哪裏都有漂亮的人啊。”

“不,”我很嚴肅地搖搖頭,“都很漂亮,每個都漂亮,都這個樣子。為什麽呀?”

樸同學也很漂亮。

金基男氣餒,挪回自己的座位。

阮神父沖我神秘一笑。

上課,絲麗薇說今天大家選班長。我當時累,竟趴在桌上睡著了。阿曼達、關、小夜子她們一個個指著我,開我的玩笑:“老師,喬尹當班長挺好的。”

樸同學把手舉得高高的,想自薦沒成,我幫她:“樸同學挺適合的。”

絲麗薇說:“大家都選你,那就你吧。”

班長的任務就是幫老師收作業,和組織活動。

這時,樸同學舉手:“老師,她不合適。”

所有人都看著她。阿曼達撇撇嘴:“這女人真麻煩。”

絲麗薇岔開話題,沒理她。

不料當天下課,不知道金基男跟樸同學說了些什麽,樸同學惡狠狠地看著我,她的法語口音本來就很重,說了些什麽我不清楚,但眼見要起沖突。

她朝我扔了本書。

這時,阮神父出來當好人。他的法語也不太好,說得很慢,很有耐心地解釋,非常溫柔地一個詞一個詞地勸說。

金基男早逃了。

樸同學第二天就換了班。

“神父,”我問,“我沒做錯什麽吧?”

阮神父搖搖頭,說這點小事不要放心上,要學會寬恕他人。還說要是我心情不好,他可以陪我在學校裏逛逛。阮神父跟我一般年齡,雖是神父,稚氣未脫,走著走著,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起來。他會寫“阮”這個漢字。

他來自越南南部的一個富裕家庭。

阮神父說:“我爺爺會寫很多漢字,我就不行了。”

而我的好奇心始終在於他為什麽會選擇神父這個職業,我直接問:“你談過戀愛嗎?”

他點點頭。

他說那女孩的家境很不好,他媽媽不同意這門婚事。後來那女孩嫁了別人,他當了神父。寥寥幾句,雲淡風輕。我想象著,他們那時一定很相愛。

我多想問:“為什麽不爭取呢?”

也許是爭取不了的事。

他跟我說他的家鄉,稻田,河流,他母親的生意鋪,越南女孩漂亮的長衫,溫暖的冬天……

他畫了很多個“阮”字,然後扔掉樹枝,問:“你現在心情好些了沒?餓不餓?我請你吃飯。”

我兀地想起盈盈還在安祖家裏。

跟阮神父告辭,他揮揮手:“明天見。”

他也是孤單單的,一個人在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