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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冰箱裏拿起果汁。手機放在廚房的餐台上,中風似的不停哆嗦,如果手機有嘴,陸先生的手機一定已經口吐白沫。他順手點亮屏幕。發現郵箱爆滿,他皺起眉頭,變得警覺,他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重大新聞,而且是糟糕的重大新聞。好事是不會有這麽多人來恭喜你的,到了陸先生的位置,已經沒幾個人真心誠意盼著他好了。但是這條新聞的糟糕程度,還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不是簽錯了合同,也不是被終止了項目,比這些糟上一百倍。所有的發件人,內容都是一樣的——華遊艇俱樂部馬爾代夫出海遇風浪,兩人失蹤,其中一個是費總,另外一個的身份還在確認中。陸先生感覺一只小手狠狠捏了一把他的心臟,瞬間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感覺房間裏的冷氣太低,出了一身冷汗。他跌跌撞撞跑回房間換衣服,自言自語說沒事沒事,襯衫的扣子系了兩次都沒系對,指尖是麻的,沒有知覺。他打電話讓司機用最快的速度來接他,剛說完,想了想,說別來了,去公司接Fiona,如果她在的話,接完直接去機場。陸先生開車去機場的路上,一遇到紅燈就忍不住翻找短信、未接來電和郵箱,沒有一條是來自喬安,他撥打喬安的電話,只有關機轉送語音信箱的聲音。後來他感覺自己手顫得都沒有辦法開車了,他靠在路邊,打了電話給媒體的朋友,用懇求的語氣,拜托他再三確認另外一個遇難的到底是誰。朋友說,現在知道的好像只有費永青,和他一起在船上的還有新婚的那個小明星,女的沒事,男的就這麽不明不白失蹤了,家屬意見很大,現在前妻已經放話出來了,動產不動產的一分都不會給小明星,請了一團律師,正準備告她。

陸先生問,“有沒有公司一起去的那個女孩的消息,叫喬安。”線人說,“哦,好像在那邊的事都是她在處理的,哎,奇了怪了,明明是你們公司的人,你問我幹嗎?”陸先生心中無數次默念,不管發生什麽都無所謂,只要喬安活著就好。陸先生在機場度過的幾個小時何其黑暗漫長,他看到喬安從登機口出來的那一瞬間,眼淚差點沒噴出來。他無法描述當時的心情,只有感謝老天的恩澤。可是這些,喬安都不知道。在登機口等著的除了大批媒體,還有費總的前妻,Fiona的媽媽,後來知道Fiona從英國直接去了馬爾代夫。記者們翹首期待,最後走出來的只有喬安,她讓小明星等著她把記者吸引走,再從其他通道走。

下了飛機必定是一場惡戰,她知道小明星懷孕了,怕彼此沖動,受什麽刺激再出點流血事件。當時喬安不在船上,她正在酒店盯著拍廣告,後來聽說海上起風浪了,她也沒在意,直到小明星被人攙著回來,都不能用攙這個詞,是拖著回來,她整個人濕透,完全沒辦法走路,腿都邁不了步子。她看到喬安就上來握著喬安的手,說完了,完了,全完了。她不停重復這句話,什麽也說不清楚,喬安感覺情況不妙,抓住她的胳膊問,費總呢?!她腿一軟,跪在地上大哭。送她回來的人才說,海上遇到風浪了,費總和船上一個工作人員在甲板上,當時就被卷走了,一秒鐘的事,說沒就沒。喬安腦子“轟隆”一聲,仿佛巨浪打在她身上,後背瞬間被汗打濕,她跟救援人員說,“還愣著幹什麽啊!把人送醫院啊!”她扶起小明星坐在沙發上跟她說沒事,沒事,就當是做夢,睡一覺就過去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嘴唇都在打顫。她終於明白,陸先生為什麽習慣一遍遍確認她害怕不害怕,因為他比她更清楚,前路艱險。喬安第一時間預訂了回國的機票,訂票的時候把Fiona過來的機票也訂上,但是她無論如何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她說這件事。

沒有人能比喬安更明白這種感受,但是這種感受太痛苦了,她都不記得當時別人是怎麽告訴她,她爸爸失蹤的。還是根本沒人告訴過她,只是這個人一天不存在,兩天不存在,之後一年不存在,關於他的生活印記也漸漸消失,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於是她也接受了這個事實。喬安想,這個時候千萬不能亂,馬上安排回國,寫了好幾份新聞稿用來應對媒體,越是遇到大事她越事無巨細,她希望用瑣碎的忙碌來消減這件大事,把它分成小塊,小到每一塊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模糊眼前這件大事的面目。她用了一晚上時間設想了好多媒體會問的問題,足足填滿三頁A4紙張,以備不時之需。每十分鐘就打電話給搜救人員,問他們情況。他們說現在還下著大雨,根本沒辦法救。雖然不能直說,但是這種情況,除非在小說和電影裏,現實生活中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第二天早上,喬安打包好行李,把進行到一半的廣告拍攝項目安排清楚,讓他們繼續,盡量低調,費總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過這也是不可能的,第二天整個酒店的華人都知道了。喬安臨去機場前繞著小島跑了個步,雨過天晴,海面碧藍平靜,誰都想象不到這片清澈透底像是一塊大玻璃的海如此喜怒無常,瞬間可以吞噬掉一個人的一生,榮耀的部分和肮臟的細節,全部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