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頁)

“沒錯,那是個泥坑。你們就當作是下雨了吧。”

當他們被盛入煲仔,放在小火上的時候。他們終於沉寂了。碧綠的蔥花撒下去,那種嫩嫩的碧綠非常像川端康成的小說。

做好的菜越來越多,這個廚房就越來越寂寞。我的耳邊已經沒有聲音了。我的砂鍋在外面的餐桌上打盹,我的炒鍋在關掉的爐火上忙裏偷閑。龍眼和蝦仁都還是孩子,兩堆晶瑩剔透的小圓球嘻嘻哈哈地在盤子裏滾到了一起,玩得不亦樂乎。“要好好玩,不準打架。”我愉快地囑咐他們。

“很快就要輪到我了,是吧?”鱖魚的聲音永遠是那麽溫柔。

我說:“是的。”

她說:“在開始之前,有什麽準備工作要做的話,盡管來。千萬不要客氣。”

我銀灰色的刀尖觸到了她的身體,但是我停頓了:“真的不是假慈悲。”我不好意思地笑著,“可是我舍不得。”

“你先告訴我你的程序,讓我有個準備,這樣好不好?”

“我得把你從頭到尾剖成兩半,然後裏面外面抹上一層鹽粒。然後再你的背上斜斜地切三刀。這三刀比較深,要碰到你的骨頭。最難熬的恐怕就是這幾步。剩下的就是倒料酒跟加蔥姜了。”

“其他的都還好。”鱖魚說,“就是抹鹽粒那一道,怕是真的有點難受。不過沒關系的。忍一下也就過去了。”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跟煎炒烹炸什麽的比。清蒸是最幹凈,最舒服的。你會覺得很熱,然後你就睡著了,用不著承受任何的折磨。”

“我真喜歡你這樣說。”鱖魚笑了,“的確是最幹凈的。我喜歡這樣清清爽爽的過程。”

“沒錯。質本潔來還潔去其實一點都不悲慘,是天大的運氣。”

“你說什麽?”

“對不起我忘了你聽不懂。不過沒關系,我說的都是些無聊的東西。”

我的刀子非常流暢地沿著她的皮膚切進去,再用最快的速度滑行著。“真美。”她表揚我,“這麽快,這麽輕巧,簡直就像是音樂一樣。”

“為什麽你不恨我呢?”我問她。

“早就說過了嘛,我很喜歡你。”她停頓了一下,“還有,其實恨,是你們哺乳動物才會的事情。”

“可能吧。”我想了想,“恨什麽人和愛什麽人是一樣的。就像是遊泳或者騎自行車。一旦你恨過或者愛過了,它就會像是一種技能那樣潛伏在你的身體裏面。有可能你把它們荒廢了很久,但是它們最終總是會跑出來的,在一些適當的時候。”

“有這種事?”鱖魚隱忍地微笑了。

“咬咬牙好嗎?我要開始抹鹽粒了。”

“沒有問題。不過我就是想知道,你現在還在恨那個男孩子嗎?那個當初不肯救你的男孩子。”

“說實話,”我沉吟了一下,“我不知道。”

“還是不要再恨了比較好。”她嘆著氣,“雖然我不知道恨到底是樣什麽東西。但是感覺上,恨跟愛這兩件事情本質上是一回事。我的意思是,就像兩條河,最終都會流到大海裏並且混合成一樣東西。當然,這只是我的意見。”

“你知道嗎?很久以前,當我做了一件壞事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說,我必須要足夠堅強,才能忍受下面難熬的日子。可是後來我才開始想,到底怎麽樣才算堅強呢?好像堅強這個詞,是在說為了某種好的目的而勇敢地承受考驗。可是這顯然不是我的情況。你說,從罪惡到罪惡之間必須忍受的煎熬,該給它取個什麽名字呢?如果這樣的刑罰連個名字都沒有,那承受起來該多困難啊。”

“這還不容易嗎?”鱖魚詫異了,“很明顯的事情嘛,如果你真的已經感到了起點和終點都是罪惡的話,如果你真的感覺到明明是無望的但還必須要忍耐的話,那就是修行。”

我大吃一驚。或者說,如同醍醐灌頂。

我的那本小說,終究沒能寫完。就在女孩A和女孩B一起愛上了一個男人的地方,這個故事就打住了。那其實也是我最後一次寫小說,在我還沒來得及完成它的時候,準確點說,在我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寫下去的時候,小龍女死了。

孟森嚴離開了他的醫院,他的家鄉,以及他的妻子。臨走前,他沒有來跟我道別,那是自然的,我知道他在怨恨我。

孟森嚴的妻子最終接受了肝移植的手術,那半個陌生的肝臟在她羸弱的身體裏生長得很好,就像一縷陽光一樣,溫暖著她體內衰敗的黑暗。為了這個手術,孟森嚴傾其所有。他把所有的錢拿出來,並且賣掉了房子,為了支付移植肝臟以及術後藥物的全部費用。手術做得很成功,這個女人後來出院了,雖然她還是不可能完全像健康人一樣,但是她總算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在她剛剛能站起來走路的時候,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孟森嚴簽了離婚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