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江薏姐

十月了,我已經把我的大部分東西從學校宿舍搬回了家。大四已經沒什麽課上,我宿舍裏的姐妹們默默地看著我整理,她們自然是什麽都不會問。只有我下鋪的女孩最終問了我一句:“南音,考研報名的時候,你是自己過來,還是要我們幫你報?”我對她笑笑,說我不考了。她只是說:“也好。”

哥哥的事情讓我理直氣壯地生活在了生活的碎片裏。我對所有事情的期許都降到了最低標準,沒有未來,沒有以後,沒有那些如果置之不理便會心生負疚的所謂“計劃”。一切都隨它去,又能壞到哪裏呢,反正不管怎樣,碎片不會自己拼回去變成那個完整的瓷盤子。我還能躲在這兒把那盤子原先的模樣懷念得越來越美,越來越沒有瑕疵。過去的日子就在這樣的懷念裏,硬生生地從白色的骨瓷變成了青花瓷。

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晚上,在我的台燈下面,把第二天要講給臻臻的故事編出來一點。故事的名字,就叫《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最開始,那只是我的一個夢。後來我覺得,既然已經開了頭,好像就應該把它講完。也許臻臻聽不見,可是萬一她還是能接收到一點訊息,她發現故事沒有結局,總是不好的。外星小孩就是鄭成功,小熊就是可樂,小仙女自然是北北——但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漸漸地,外星小孩就是外星小孩,小熊就是小熊,小仙女在我心裏,也慢慢變得和北北的樣子完全無關。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讓他們三個出現在那片紅色的荒原上面,總之好像就應該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這三個無辜無助並且無所畏懼的小家夥最終會不會到達我那座永恒的小鎮上——我想還是會的,可是那應該是故事的終點處才會發生的事情。他們究竟是怎麽從紅色荒原抵達冰雪小鎮的,我也說不清,但是我終究必須說清楚,因為除了我,最終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我每天編出來一點點,有的時候只有幾行,有的時候也能有兩三頁。宣告一天終結的標志,就是打印機的小燈亮起來,伴隨著它一聲悠長的嘆息,余溫尚存的A4紙慢慢地出來了,猶抱琵琶半遮面,打印機在它們身後不甘心地咳嗽著。那些黑色的字略帶羞赦地跟我對望著,拿出新鮮的打印稿的瞬間,我總覺得似乎不認識它們。我現在也算得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躺進被子裏閉上眼睛,也不再像當初那麽害怕睡眠嘲弄而殘忍地忽略我。因為天亮了以後,我就可以去給臻臻讀我的故事。外星小孩,小熊,還有小仙女的故事。

臻臻據說是已經去看過了兒童精神科的專家,但是也沒看出來有什麽好轉,不過我覺得她現在已經認識和習慣我了,至少那個故事在她耳邊響起的時候,就感覺她臉上的寧靜不似最初那麽戒備森嚴——但願吧,也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我已經對她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太過習慣了。

爸爸在奔走哥哥的案子,小叔也是。媽媽雖然還是沒有恢復過來,但至少,她現在能夠振作起來每天帶著外婆散步。姐姐和雪碧終於搬了回來,搬家那天,停在門外那一排陣勢驚人的紙箱子惹得鄰居們都在側目—家裏頓時就熱鬧起來了,樓上樓下都聽得見姐姐吃五喝六地指揮雪碧的聲音。然後姐姐在晚餐桌上把一張卡推到爸爸眼前:“三叔,房子賣掉了。他們都說現在賣有點虧,可是顧不上那些—你都拿去,應該能頂一段時間,要是還不夠,我們再想辦法。”爸爸只是平靜地問:“真的是方靖暉買走的?”姐姐笑了:“怎麽可能啊,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說說而已。他知道出了事情想來看看我們是真,可是剩下的—錢的事情他才不會講什麽情分呢。”好吧,她畢竟了解他,我現在越來越相信他們曾經選擇過彼此並不全是一時沖動。北北就在這個時候非常靈地笑了起來,她越來越懂得抓住大人們講話時候的氛圍了,不愧是小仙女。陳嫣每天白天隴付給小區裏一個退休的幼兒園園長,下班之後,準時帶著她回來這裏,幫忙準備晚餐—因為吃飯的人多,很多時候有兩個菜是她弄的,再有兩個菜是雪碧放學回家時候從姐姐的店裏帶來的。所以晚餐的菜色經常是奇怪怪的搭配,比如紅燒排骨,清炒芥蘭,再加上黑胡椒意粉,和熏肉煎蛋三文治,最後有一個用超市裏現成湯料弄好的西湖藥菜湯—準確地說,是看上去像西湖藥菜湯而已,喝起來基本都是雞精的味道。但是,我們大家都由衷地覺得,這樣的晚餐很好。

我也和大家一樣,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我每天去面對臻臻,面對那個靠著機器呼吸的如同塑像一般的陳醫生,也面對那些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冰冷復雜的表情。—我告訴自己說,我們家總得有一個人來面對這些的。正因為這件事實在艱難,所以我才創造出來了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他們三個會在那片紅色的荒原上尋找親人,尋求意義,哪怕這一頁的荒涼結束了,翻開下一頁仍舊荒涼。我也希望臻臻能夠喜歡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至少他們可以陪伴著她度過這漫長的祈禱和等待的時期。我希望這個故事能像《一千零一夜》那麽長,然後陳醫生就醒來了。要是你真的能醒來就好了,我注視著那台機器屏幕上那些綠色的波浪線——那標志著他的生命在一片遙遠的深夜的大海上航行。如果你醒了,我們大家就都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