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小鎮老人(第5/6頁)

這個早晨的陽光很好,我對著陽光用力伸展了五指,發現它們有些微的麻痹。我咬著嘴唇企圖平息五臟六腑間的風暴,突然覺得,我似乎忘記了一件什麽事情。

“姐,今天幾號?”我問。

“鬼知道。”她戴著碩大的墨鏡,我看不見她眼睛裏那嘲弄的冷笑,“怎麽啦?”

“我就是想起來,學校應該是已經開學了,可我還沒回去。不過,也沒什麽的。”

那個女醫生大約四十多歲的年紀,她很溫和地對我笑。我也驚慌地對她笑笑,帶著討好。她問:“最沂偶蔔什麽事情了嗎?或者,壓力大?”

那個女醫生大約四十多歲的年紀,她很溫和地對我笑。我也驚慌地對她笑笑,帶著討好。她問:“最近遇上什麽事情了嗎?或者,壓力大?”姐姐代替我回答:“家裏是出了事情。”——“事情”,真是一個絕妙的好詞。可以輕松地把殺人案指代過去,並且不算撒謊。

服過藥之後要觀察,能睡著就算了,要是還睡不著,並且睡眠障礙超過兩周,就一定得再回來。“我很想知道,哥哥現在,能不能睡著—他現在沒有家裏那麽舒服的床。是的,眼下睡眠也許是小事情,因為他已經毀了他自己的人生。可是現在我只在乎一件事,就是我要他活著。跟這個比起來,人生被毀掉也沒有那麽難以接受了。

哥哥,不管怎麽樣,請你無論如何都要按時睡著。不要像我這麽狼狽。睡夢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普通人眼前的那片黑暗,跟犯人眼前的那片比起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質地。所以你要好好睡覺,但是,別做夢就好了。不要夢到我們。尤其不要在夢到我們的時候錯覺什麽都沒有發生—否則你醒來的時候會很難過的。

我不敢想念你。”

“把你送回家以後,我得去趟店裏。”姐姐利落地發動了車,“現在店裏生意的好壞,對大家都很重要了,給你個任務,今天你在家裏,要盡量勸你媽媽開始吃飯,哪怕吃一點點都好,知道了沒有?還好,外婆現在有雪碧陪著,那丫頭有時候還真的很頂用……”最後那句,她恢復了自言自語的習慣。

“知道。”我用力地點頭。我現在才明白姐姐有多勇敢,她不問任何原因地,就把事實嚼碎了吞下去。甚至不肯留給自己一點時間,想清楚來龍去脈——似乎那成了奢侈品。

爸爸和小叔現在整日都在為哥哥的事情奔走,姐姐已經約了房產經紀去給她的家估價,她要賣掉那個我們已經很熟悉的地方,然後把錢拿回來給爸爸,去準備哥哥的官司,還有給陳醫生的家人賠償——我們總說,她的客廳寬敞得可以打羽毛球,但是我們從來沒有真的那麽試過,它就已經要被賣掉了。

客廳裏電視開著,是廣告。沙發上卻空無一人——也不能那麽說吧,可樂安然地躺在兩個靠墊之間,小腦袋枕著遙控器。

“外婆,這個是油。鹽在這裏,啊呀算了,還是我替你拿著鹽罐子吧,你要什麽的時候,我遞給你,不行啊你會把鹽當成糖的……”廚房裏是雪碧的聲音,“油現在還沒熱呢,外婆,等一下等一下,聽我口令,我說可以了才能放進去,好麽……”

外婆站在爐子旁邊,一小簇火苗在那裏久違地燃燒。她很篤定地拿起台子上的碗,雪碧已經磕了兩個雞蛋進去,所以外婆只要用筷子把它們打散就好了。不管記憶如何消失,外婆打雞蛋的動作還是嫻熟的,就像是在夢中,也許就在這打蛋的幾十秒裏面,她安詳得不需要分辨今時和往日有什麽不同。“油馬上就熱了,外婆。”雪碧說。外婆擡起頭,非常清晰地對雪碧說:“蔥花。”

“外婆你什麽意思呀?”雪碧驚訝地瞪著眼睛。

外婆也驚訝地看著她,似乎不能確定自己剛才說了什麽。“雪碧,”我在旁邊提醒,“外婆的意思是說,要在這裏面加一點蔥花,對吧外婆……”

“懂了!外婆真了不起,是大廚!”雪碧飛奔著到陽台上去找蔥,但是看著雪碧興高采烈地舉著一根蔥擰開水龍頭的時候,外婆的神情又明顯的有些疑惑,可能記憶的障礙讓她不明白這根長著胡須的蔥和她嘴裏的蔥花有什麽關系。雪碧把洗凈的蔥放在案板上,一刀把它分成兩截:“外婆,你還會用菜刀麽?就是這樣,蔥花是切出來的啊。”

外婆猶疑地放下碗,再端起這把刀,小心翼翼地端詳。像是辨認所有似曾相識,卻又不能確定的故人。她的手指細細地在刀刃上抹了一下,非常鄭重其事地,把刀放在了綠色的蔥葉上。切下來一截,再把滾落一旁的那截拿過來再切。不厭其煩地重復著這樣的一分為二,切出來的並不是蔥花,而更像是一堆綠白相間的紙屑。她的眼睛就在這堆紙屑裏漸漸地凝了神,她看著雪碧說:“南南,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