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小鎮老人

我的小鎮上的雪都化了。在一夜之間全都化了。房頂上紅色的瓦片露出了粘著汙垢的縫隙。不是應該滿地都是臟水嗎?——白的雪地會縮小,變成瘡疤一樣集聚著的小水泊。然後已經幹凈的路面上,會留下幾個踩過汙水的腳印—可是沒有,雪似乎是在一瞬間融化並且蒸發的,幹凈得就好像我的小鎮一直都是在夏天。

溫馴如羊群一樣的雪地,被陽光殺掉了。懸掛在我們都沒可能看到的後廚房裏面,等著進烤爐。

“殺”這個字一旦掠過,我是說,哪怕是在睡夢中模糊的潛意識裏,它輕巧地閃一下,就會像個刀尖,劃在我心裏一塊憑空出現的金屬板上。那個尖厲的聲響會酸倒我的牙,讓我的腦袋裏有黑暗驟然降臨,讓我周身寒冷,讓我像現在這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像在闖大禍那樣睜開眼睛。

手機上的時間是12:46,我記得我剛才還看過一次,似乎是12:38,也就是說,那個小鎮上的夢,最多持續了八分鐘。這已經是我五個晚上以來,最長的睡眠了。

警察問我:“車撞過去的時候,你看見了嗎?”他們問了好幾遍,只不過是替換著詞匯。我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沒有看見,我只是聽見響聲才轉過頭去的。那時候事情全都發生了。”說的次數多了,就有了一種奇跡般的錯覺。我完全不理解自己嘴裏發出來的聲音是什麽意思了。我開始膽戰心驚地懷疑著,我一定在撒謊,我其實全都看見了。怎麽辦鄭南音,你在撒謊。不過有什麽怎麽辦呢,反正謊已經撒了。

我卻是真的忘記了哥哥在陳醫生已經倒地的時候附加上去的碾壓。但是,我忘記了也沒什麽要緊,那個路口有的是目擊者。

姐姐站在公安局門口,她的嘴唇慘白幹裂。看到我,她只是說:“等著,我去開車,先回家,趕緊離這個鬼地方遠一點。”可是哥哥不能跟著我們一起回家了。他既不能坐在方向盤後面,也不能坐在副駕座上,自然也不在後座。但我總覺得他在這輛車裏,我覺得他在。姐姐突然說:“我和雪碧搬回來住,三叔的車被拖走了,有我的車放在家,總是方便些。家裏現在也需要人手,而且打官司什麽的樣樣都是錢,所以我打算把房子賣掉。”我真佩服她,在這個時候,想到的都是最具體的事清。

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得馬上給江慧打電話,還有方靖暉,看他們認不認得什麽律師,或者是法院的人……”我抓緊了安全帶:“姐,你開慢點,我惡心,好像是暈車。”她轉過臉,非常奇異地笑笑一我覺得一個人不需要對別人暈車這件事報以如此復雜的微笑,她悄聲說:“現在,該我們所有人為了他忙死累死了。”

這就是她對哥哥殺了人的事情,作出的全部評價。

陳醫生沒有死。或者說,現在還沒有。他兇多吉少地躺在重症監護室裏,用呼吸機把哥哥的命運攝在他已然麻痹的手心裏。冷血的人無論怎麽樣都是會贏的。

當我知道這個的時候,如釋重負地想,這下好了,你不死,哥哥就不是殺人犯。這是我現在唯一關心的事情。

我走到爸爸媽媽的房間裏去,坐在媽媽身邊。我認真地對她說:“媽,那個陳醫生還活著。他是腦出血然後深度昏迷,他們醫院的人都在盡力救他的。”她完全不理會我,所以我只好接著說,“你別擔心媽媽,我相信陳醫生不會死的,所以哥哥不會被……”

被什麽呢?我不敢從自己嘴裏說出來。被判死刑。心裏把這四個字排列好順序想一遍,就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從事情發生到此刻,已經過去了快要一百個小時。媽媽病了。她一直躺在那裏看著床對面的墻壁,不吃東西,不喝水,不說話—據爸爸說,她也不怎麽睡覺,所以她一定是病了。爸爸只好拜托了一個朋友,到家裏來給媽媽打點滴,讓葡萄糖和生理鹽水交替著滴落到她的身體裏,客廳裏的一個很舊的衣帽架被拿進來懸掛吊瓶。我不敢看媽媽的眼睛,只好注視著這根柔軟的輸液管。像葡萄藤,蜿蜒上去,盡頭卻是那個一點都不像葡萄的玻璃瓶。

“媽,你就相信我嘛。”若是在平時,這句話我會用更柔軟的語氣說出來,可是現在,我也沒有力氣了,“我直覺很靈的。你看,上次爸爸做手術,我就是預感到他一定沒事,結果還不是沒事。這次也一樣。你們都說我運氣最好,我肯定能把我的運氣全都拿出來給你們大家平分。”

兩行很短的眼淚從她眼角滑下來,沿著太陽穴,就消失了。可是她臉上還是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那不是眼淚,不過是因為輸液輸得太滿,所以滲漏了出來。外婆推開門,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外婆應該是唯一一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的人吧?不,也許還有北北和鄭成功。外婆沖著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外婆說:“你出來,讓她睡覺,別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