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第6/19頁)

很久以後,當我認識弗朗西斯·卡爾科的時候,我發現他可以從我在貝拉維斯塔的經歷以及我與巴伯雷小姐的相遇中讀出豐富的聯想。他可以從中悟出災難性的真理,那些未完成的、激發想象力和恐懼的元素,換言之,就是這些相遇醞釀的詩。多年以後,我親眼看到,一個詩人是如何利用悲劇的修飾為一條日常新聞鍍上一層神奇色彩——猶如窗戶背後一張蒼白的面孔。

由於沒有一個富於幻想的伴侶,我總是理性地看待事物——尤其是對於恐懼和幻覺。對於獨居,這是非常必要的。有些夜晚,我會好好看看我的小公寓,打開百葉窗讓夜晚的燈光投進房間,映在天花板上,等待黎明的曙光。第二天早上,當門房給我端來咖啡時,會把我插在鎖孔裏的鑰匙輕輕擦幹凈放在外面。大多數時候我不怕未知的危險,對鬼怪也幾乎毫無敬畏之心。

在接下來的周一,我走向巴伯雷小姐的公寓,剛走到窗前,一陣來自海上的三月裏的大風猛然把所有的稿紙吹到空中,拋撒在地上。羅西塔小姐雙眼緊閉,捂住雙耳尖叫道:“啊——”我下意識地一把抓住熟悉的美人魚窗栓,關上了窗。

“一下子,”巴伯雷小姐欽佩地說,“就找到了窗栓真是太厲害了!我幾乎從來……噢天哪,所有稿子都弄亂了!這風吹亂了範德雷姆先生的小說!皮埃爾先生的短篇!還好我把您的稿子整理好放回了文件夾中……這是原件,女士……這是打好的。有些稿子上有橡皮的痕跡,如果您需要的話,我非常樂意在晚飯後為您重新打有刮痕的稿子。”

“做點兒別的開心的事吧,羅西塔小姐,比如去看看電影,你喜歡看電影嗎?”

她臉上綻放出了少女的笑顏,嘴角也因此露出細紋。

“我很喜歡看電影,女士!我們當地有一個非常棒的電影院,每場五法郎,座位相當不錯,電影也極棒。可是現在……我可能去不了……”

她突然噤聲,盯著壁爐右邊的門開始發呆。

“是因為擔心你妹妹的身體?為什麽她丈夫不照顧她……”我不自覺地模仿著她的拘謹,將欲吐之言咽了回去。

她兩頰泛紅,急忙解釋道:“她丈夫不住在這兒,女士。”

“啊,他不住在……那她呢?她在做些什麽?等待著他回來嗎?”

“我……我想或許如此。”

“一直在等?”

“日日夜夜。”

我忍不住站起身,在房間踱起步來,從窗戶踱到門口,又從門到遠一點兒的墻邊,再到壁爐——在我曾經日日夜夜等待過的屋子裏,走了個遍。

“這種做法很愚蠢!”我大聲說道,“這是最不濟的辦法,你知道嗎,最不濟!”

巴伯雷小姐機械地擺弄著她肩上心愛的卷發,消瘦的天使般的臉孔追隨著我來回走動的步伐。

“如果我認識你妹妹,我會直接當面告訴她,她做了世界上最糟糕的選擇,再沒有比這更愚蠢的做法了。”

“啊,女士,如果你可以跟她說的話,是再好不過的了!你的話比我的話有分量得多。她曾毫無顧忌地對我說老處女沒權利評論這些事情。在這點上她可是大錯特錯,而且……”巴伯雷小姐垂下了眼瞼,略帶憤恨地揚了揚下巴。

“一成不變的想法不一定總是好的想法。她就待在那裏,死守著她的想法。當她難以承受的時候,便下樓來。她說她想要買點兒甜品,或者‘我想去打個電話’,就像她以為能騙過我一樣!”

“你們沒有電話嗎?”

我擡頭看了眼天花板,仍然可以看見當年電話線穿過的小孔。我住在這裏的時候,這裏曾經有一部座機,靠著它,我在屋裏就能請別人幫忙。

“還沒有,女士。但我們正準備安一部。”

她有點兒不好意思,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就像她每當碰到和錢有關的難題的時候那樣。

“女士,既然你和我一樣認為我妹妹不應該如此偏執,請問你可不可以抽出兩分鐘……”

“當然可以。”

“那我先去和她說一聲。”

她沒有打開壁爐右側的門,而是穿過大廳走了出去。她月牙狀的小腳走起路來姿態優雅。很快她就回來了,雙眼通紅,神情焦慮。

“噢,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道歉!她現在的情況糟透了。她說:‘這不是你的生活,你在這裏多管什麽閑事?’還說:‘我懇請上帝行行好讓所有人都閉嘴。’她滿嘴都是粗話。”

巴伯雷小姐使勁地揉揉鼻子,似乎想將她的痛苦擤進手帕裏,她的樣子看起來十分難看,像是故意為之。這一刻我心裏想道:“講真的,和這些小姑娘說話我可能太委婉了。”於是我輕輕地轉動門把手,它就像過去一樣聽話,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我並沒有像以前那樣邁過我那間房的門檻,此時,黃昏微弱的發綠的光線透過半掩的百葉窗照進房間。屋子的盡頭,我的沙發床似乎還在原處,上面蜷縮著一個年輕女人,就像獵狗一樣。她擡起了橢圓形的臉蛋,神色黯淡,看著我。在一瞬間,我仿佛如臨夢境:眼前,這個充滿敵意、受了傷仍頑固堅守信念的女孩,和過去的我如出一轍。但我再也不會變成這樣,我一直後悔自己當初的行為,想否認那個自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