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長

阿希爾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但我們容貌相似,脾性相投,關系非常好。阿希爾年輕的時候,長相特別英俊。後來,鄉村醫生的艱苦生活漸漸讓他沒那麽好看了。在那個年代,鄉村醫生的生活艱苦勞累。他的靴底就像他的灰色母馬的鐵蹄一樣經常被磨破。他白天出診,晚上也要出診,回來累得只想睡覺,晚飯也不想吃。夜裏會有農民攥著拳頭敲門或者按門鈴把他叫醒。阿希爾會起床,穿上他的羊毛褲和格子花紋的大衣。然後仆人查爾斯會把灰色母馬牽來。這馬也是一個了不起的生命。

我從來沒見過像那匹灰色母馬般高傲而又馴服的動物。在馬廄裏燈籠的光線下,我哥總會看到它站在那裏,準備迎接最糟糕的事情。它那結實而動個不停的短耳朵似乎在問:“沙托維厄?蒙特裏納?爬山?去程十七公裏,然後原路返回?”出發時,它四肢有點兒僵硬,低著頭。當醫生為病人進行檢查、綁縛、截肢或包紮的時候,它把窄窄的額頭靠在農舍的門上,以便更好地聽到他說的話。我可以發誓,《伊蘇王》《田園交響樂》和一些歌劇的片段,還有醫生為了排遣寂寞而唱的舒伯特的歌曲,它都爛熟於心了。

半個世紀前,這位二十六歲的醫生只有這一個謀生的渠道。他離群索居,為事業做了很多犧牲。漸漸地,這位醫生不得不強迫自己除了讓自己和家人好好活著之外,對其他一切都不抱希望。稍感欣慰的是,他對職業的興趣從未失去。我們從母親那裏繼承的另一種興趣也沒有失去。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經常和阿希爾一起到處玩兒。我們會經常停下腳步,去摘一束風信子或者采些蘑菇。有時我們會看一只轉圈圈的金龜子或用手指觸摸小蜥蜴來惹怒它:蜥蜴會像一個被冒犯的女士那樣伸直脖頸,發出咬舌似的嘶嘶聲,像掉了第一顆門牙的孩子那樣。我們會小心地把蝴蝶蛹從樹枝和墻上的洞裏取下來,放進裝著的細沙小盒子裏,等待蛻變的奇跡。

半個世紀以前,鄉村醫生這一職業需要大量人才。剛從巴黎的醫學院畢業,阿希爾遇到了他的第一個病人:一名剛剛被炸藥炸掉了一條腿的鉆井工人。這位新上崗的外科醫生站出來,滿懷榮譽感地迎接了這次痛苦的考驗。他嘴唇發白,渾身發抖,汗滴如雨,之後整個人都顯得瘦了一圈。事後,他在高高的燈芯草中間的河裏暢遊,讓自己重新打起精神。

阿希爾教我如何裝滿兩個半顆的安替比林膠囊,再把它們合在一起,以及如何使用用薄銅片做砝碼的高精度天平。那時候,鄉村醫生的執照可以在離小鎮半徑四公裏之外的地方出售特定的藥品。這收入的確微薄,如果你考慮到每一次“會診”,醫生每公裏都要花費三法郎二十蘇的路費。有時,醫生拔一顆牙也就收費三法郎,不僅錢少,病人結賬還很慢,有時甚至不給錢。

“為什麽不告他們呢?”藥劑師問道,“法律是幹什麽的?”

不管法律是幹什麽的,反正不是為了病人。我哥沒有回答,而是把他碧藍色的眼睛轉向遠方平坦的地平線。我的眼睛也是這樣的顏色,但沒那麽漂亮,也沒那麽深沉。

我那時十五六歲,正是充滿虔誠和使命的年紀。我想成為一名女醫生。我哥有時會叫我去參與裂唇縫合手術,或傷口很深、血流不止的外科手術,那需要用到我這個年輕女孩兒的纖纖細指。我十分迫切地開始工作,將在血管中晃動的縫線針腳打上結。早上,阿希爾很早就出門了,我沒法和他在一起。不過下午的時候,我會坐在他的雙輪馬車的左邊,抓住母馬的韁繩。每個月他都會檢查這個地區所有嬰兒的健康狀況,還會出乎意料地順便去探望那些嬰兒的監護人。這些冒險行為一度讓他大倒胃口。我們曾發現很多被單獨放在空房子裏的嬰兒,他們被人用手帕和安全別針綁在臭氣熏天的搖籃裏,而那些監護人則在田裏幹活,根本不在意。他們中的一些人遠遠地看見我們的雙輪馬車,便會跑過來,喘著粗氣。

“我剛才只是離開了一會兒。”“我剛剛在換山羊木樁的位置。”“我在追趕跑掉的奶牛。”

盡管生活如此艱辛,阿希爾還是堅持了二十五年多,只在音樂中尋求一點兒安慰。年輕時,當他第一次體驗到鄉村那種沒有道德約束的平靜的歡愉,那種來自茂密的草叢深處或熟睡的奶牛溫暖的脅間的愜意時,他感到驚訝無比。巴黎和拉丁區也沒有給他帶來這麽多隱秘和五花八門的情愛知識。這其中也不缺魯莽的行為,至少幾個女孩兒冒冒失失地造訪他每周的診療時就是這樣的。她們死皮賴臉地聲稱自從兩個月前她們第一次來看病之後,就再也沒有“被診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