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太遺憾了,我沒有顏料了。”格紮維埃爾說。
她沮喪地看了看窗戶,一半高度以下覆蓋著一層藍色顏料。
“您的活幹得不錯。”弗朗索瓦絲說。
“哦,搞成這樣!我相信伊內斯永遠也不可能看見這些玻璃了。”
伊內斯在第一次警報演習的第二天就逃離了巴黎,弗朗索瓦絲轉租了她的套房。巴亞爾旅館的房間裏,太容易觸景生情而思念皮埃爾。在巴黎不再提供燈火和避難所的那些淒涼的夜晚,人們感到需要一個家。
“我需要顏料。”格紮維埃爾說。
“哪兒都找不到了。”弗朗索瓦絲說。
她正在用大字在一個寄給皮埃爾的包裹上寫地址,裏面是書和煙。
“什麽東西都找不到。”格紮維埃爾生氣地說。她蹦到一張扶手椅裏。“那麽,好像我什麽也沒有做。”她低沉著嗓音說。
她裹著一件棕色粗呢浴衣,一根腰帶系在腰間,手藏在寬大的衣服袖籠裏。明顯剪短的頭發直直地垂在臉的周圍,她看上去如同一個小修士。
弗朗索瓦絲放下筆。絲巾裹著的電燈泡向屋子裏射出微弱的紫光。
“我應該去工作了。”弗朗索瓦絲想。但是她缺乏勇氣。她的生活失去了充實感,成了一種松軟的實體,每走一步都以為要陷入進去,然後再度跳起來,剛剛夠得上在稍遠之處站定,每一秒鐘都希望是最後一次沉陷,每一秒鐘都希望土地突然變得堅硬起來。不再存在未來。唯有過去是實在的,而過去就體現在格紮維埃爾身上。
“您有熱爾貝的消息嗎?”弗朗索瓦絲問,“他的軍營生活過得怎麽樣?”
十天前她曾見過熱爾貝,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但是如果她從不問他的情況就不自然了。
“他好像不感到無聊。”格紮維埃爾說。她私下裏輕輕一笑。“況且他現在很愛發怒。”
她甜蜜的表情反映出她確信自己完全擁有他。
“他不可能缺少運氣。”弗朗索瓦絲說。
“使他惱火的是,”格紮維埃爾寬容而入迷地說,“知道自己是否會害怕。”
“很難事先想象。”
“哦!他和我一樣。”格紮維埃爾說,“他富有想象力。”
出現了一瞬間的冷場。
“您知道人們把伯格曼關到一個集中營去了嗎?”弗朗索瓦絲問,“政治流亡者的命運真是糟糕。”
“呵!”格紮維埃爾說,“這都是些間諜。”
“不全是。”弗朗索瓦絲說,“有很多真正的反法西斯戰士,人們以反法西斯戰爭的名義囚禁了他們。”
格紮維埃爾輕蔑地撅起嘴。
“就因為這些人引人注目。”她說,“惹一下他們用不著那麽哀傷。”
弗朗索瓦絲有些反感地看了看這張冷酷無情的臉。
“如果都不關心人,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可做的。”她說。
“哦!我們倆生來不是一種類型的。”格紮維埃爾輕蔑而狡猾地看了看她說。
弗朗索瓦絲住了口。同格紮維埃爾的談話立即轉為充滿敵意的沖突。現在,在格紮維埃爾的談吐和陰險的笑貌中流露出來的不是孩子氣的、任性的敵視,而完全是另一種東西:女人的仇恨。她永遠不會原諒弗朗索瓦絲保留住了皮埃爾給予她的愛情。
“我們聽張唱片怎麽樣?”弗朗索瓦絲問。
“隨您的便。”格紮維埃爾說。
弗朗索瓦絲在唱盤上放了《彼得魯什卡》的第一張唱片。
“總是老一套。”格紮維埃爾憤怒地說。
“沒有選擇余地。”弗朗索瓦絲說。
格紮維埃爾用腳跺地。
“這要延續很長時間嗎?”她咬牙切齒地問。
“什麽?”弗朗索瓦絲說。
“黑暗的街道、空空的店鋪、十一點就關門的咖啡館。所有這些事。”她狂怒地補充道。
“恐怕還要延續下去。”弗朗索瓦絲說。
格紮維埃爾兩手抓滿了頭發。
“可我會發瘋的。”她說。
“不會那麽快變瘋。”弗朗索瓦絲說。
“我沒有耐心,我。”格紮維埃爾用仇恨的絕望的語調說,“光讓我從墳墓深處凝望事物發展是滿足不了我的!光對我說世界的另一頭仍然有人存在,而我卻摸不到他們是滿足不了我的。”
弗朗索瓦絲氣得滿臉通紅。本該永遠不要對格紮維埃爾談什麽話。你對她說的一切,她都立即將此掉轉過來針對你。格紮維埃爾看了看弗朗索瓦絲。
“您那麽理智,真運氣。”她說,謙遜的態度模棱兩可。
“只要不自覺悲慘就行。”弗朗索瓦絲生硬地說。
“哦!人或多或少有些感情。”格紮維埃爾說。
弗朗索瓦絲看了看光禿禿的墻壁以及似乎是用來保護一座墳墓內部的藍玻璃。“這感情對我來說可能無關緊要。”她痛苦地想。在這三個星期中,不管她怎麽做,她沒怎麽離開過格紮維埃爾。她將繼續生活在她身邊直至戰爭結束。她不再能否認這敵對的存在物在她身上、在全世界投下了一個有害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