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預感21

吃東西時,我一直默不作聲。哲生把肘支在餐桌台布上,好像也在思考。我用手把法國面包撕成一小塊一小塊,慢慢地嚼著。希望用餐永遠不要結束。

“你回家嗎?”哲生冷不防問我。

“嗯?今天還不能回家呀!”

我一怔,回答道。他那種像是追問又像是急著趕路的語氣透露出他的稚氣。

“不是啊,我是說以後。”哲生說。

“要回去的,我還有哪裏可以去?”我說。我感覺到胸口深處開始咚咚亂跳。哲生端坐在椅子上,沒有停下吃東西的手。

“我考上大學後就離開家。”

我默然。

“只要去遠一些的大學就好。這樣,離開家就成必然的了。會有各種麻煩,但時間長了能挺過去的。這樣好嗎?”

我理解了,哲生正在向我袒露他的感情,他的話裏隱含著以前我們所有的經歷和從那些經歷得到的所有收獲。他這樣,我就不能隨便應付說“你不過是一時意亂情迷”。他知道這一點。他一直以來都是予取予求的,所以熟練地掌握了一種技巧,當他真心要說什麽的時候,總是說得讓人難以回絕。當他把那種傲慢有生以來第一次用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內心裏思緒萬千,其中一種作出了反應,它比姐姐、比女人這兩個身份更深一層。

那也許更接近於“慈悲”這種東西。總有著一種憐憫。

我覺得心裏很痛。他在父母那般呵護下長大,卻愛上了我這樣的人。我握住了哲生放在桌子上的手。哲生有些驚訝地望著我的手。我是情不自禁地握著他的。他的手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有力、溫暖。

“你不用離家,還是我出去。”

這時,我是真心的。那樣也很好啊,我心裏想,搬到阿姨家去住,和阿姨一起生活,漆黑的走道、刮一整夜的風、樹木的沙沙聲,還有阿姨那甜甜的側臉、鋼琴的音色、朦朧的月亮,散發著綠色氣息的晨光……這些未來的情景一下子浮現在我腦海裏,我打從心底接納了它們。這就已經是非常美好的未來。於是,我清楚地理解了待在阿姨身邊時我產生的那種心情是理所當然的。那多半是在這世間已經不可能存在的另一個我所窺見的一個瞬間的夢境吧,哲生對我說的話就是一種證明。

“不對,你不要回避。”

我吃驚地望著他,他流露出一副哀傷的神情。

“不要把兩件事混為一談。我離開家和你搬出去,原因不一樣。”他說。

“我知道。”

我說道。他在顫抖,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哲生咕嘟咕嘟地喝著杯裏的水,然後說道:“這次你離家,我坐立不安,當然父母親也是那樣。可我魂不附體,眼看就要發瘋了。”

近來我見了不少人,包括我自己,迸發出意志更為堅定的真實情感,而並非單純的率真。即使是稍縱即逝的閃光,即使是躲閃著的情感,但瞬間包含著所有情感的信任的目光所要傾訴的內容撼動著我的心。哲生定定地注視著我,說:

“我以前做的事情,追本求源,全都是為了消除因你而產生的煩惱的手段。嘿,做著做著就覺得很有趣,我常常會忘記本來的原因。從一開始,你就不是我姐姐,只是和在房子裏到處都留有身影的理想中的姐姐很接近。我一直都是這樣,從來沒有用除此以外的目光看過你。因為我很早就知道了。如果你一生都沒有察覺,我多半會一直做你的弟弟吧。因為這種事司空見慣啊。不過,你不知為什麽還是回憶起來了。母親的神色不對後沒幾天你就走了,我知道這次出事了。”

“你說‘這次’?”

“以前我曾經打過一次電話。”哲生笑著,“你不是常常不在家嗎?兩三年前吧,你有三天沒回來的時候,就是住在雪野阿姨那裏。”

我受了感染,也笑起來。想想就想笑。

“我心裏咚咚跳個不停,一直擺脫不了這樣的念頭:怎麽辦?怎麽辦?終於漏風了,也許你不會再回來了。我不知所措,憂心如焚。打電話問雪野阿姨:‘彌生在嗎?’我的心臟眼看就要爆炸了。我感到接著會發生什麽大事。阿姨問我‘有什麽事’,她是感到奇怪吧,我很害羞。我知道我說漏嘴了,不知道說什麽好,她卻哧哧笑著說:‘那我掛了。’她掛電話時,我發現已經全都敗露了。雪野阿姨這個人具有洞察一切的能力啊……等到實際發生的時候,也許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緣故吧,覺得這樣的事根本沒什麽,以前都白白煩惱了。”

“如果沒有去輕井澤,”我脫口而出,“我覺得是不會發生的,如果不是一起去的話。”

“……是吧。一切都很順利,好像做了一場一切都能如願的美夢。”

哲生說道。他眯起的眼睛顯得很溫柔。我望著哲生,同時還看見放在眼前的橙汁顏色很美。濃密而又歡暢的、閃光的愛戀之情充溢著兩人之間的小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