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預感12

已經好久沒乘坐夜行列車了。

哲生坐在我對面的坐椅上,垂下長長的睫毛,倚靠在車窗邊沉沉睡去。他穿著校服,把書包和超市的袋子放在行李架上,簡直像離家出走疲憊不堪的少年。

仔細想想,我覺得我們仿佛純粹只是一對始終處於臨界點上的男女,利用“姐弟”關系作為相互眷戀的手段和借口。父母不在家時,我們兩人吃完晚飯還不願意離開餐桌,沒完沒了地吃餐後點心或喝茶。我們非常珍惜這段兩人可以堂而皇之獨處的時間。

而且我覺得,那樣的時候,我們兩人都是心照不宣的。

像這樣兩人單獨相處,那種感覺就更加強烈。

車窗外一片漆黑,閃爍著燈光的夜景飛快地向後逝去。每次停車開門時,我都能感覺到車廂裏湧進來黑夜冷峭的氣息和氣味。夜色漸深漸濃,我心裏有些發虛,擡頭望著幽遠的月亮,覺得自己仿佛已經來到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

盡管如此,我的心已經變得寧靜。無論風兒怎樣“嘎嗒嘎嗒”搖撼車窗,無論窗外的景色多麽迅疾地移開,無論無聲的夜色多麽悄然地籠罩著靜寂的車廂,我的頭腦裏都再也不會充斥著“有的事情我想不起來”這種強烈的念頭。我的心裏充滿著“終於找回了自我”這種踏實的感覺和滿足。而且某一天,這個夜晚也將在某個地方化作遙遠的夢的一部分。我一面驚訝於事情之不可思議,一面望著眼前的哲生。

啊,他的睡相多可愛啊。這孩子的眼睫毛多長啊。

他睡著的臉宛若一尊神像。

輕井澤很快就到了。哲生大概很累吧,路上他只打開過一次引以為豪的試題集,馬上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直沉沉地睡著,直到我喊醒他說“下一站就是中輕井澤了”。從他驚醒那一瞬間流露出的“這是哪兒”的表情,到終於醒悟“啊,對對,應該到了”,所有的神情都體現在他臉上,非常滑稽。

我們在黑夜裏下了車。站台上很黑,夜風猛烈地刮著,讓人莫名地感到不舒服,好像在責備我們貿然來到這個地方。繁星閃爍,星星多得讓人咋舌,銀河籠罩著朦朦朧朧的光暈,翻過山巒橫跨天空。

我們乘出租車急急地在徑直通往鬼押出[5]方向的山路上趕路。司機直勾勾地盯視著我們這兩個深夜抵達的年輕人。不久汽車駛過在黑夜裏靜默的“平房西武”,我們下了車。

夜裏的別墅群簡直像墳墓一樣幽暗,分散開來一幢幢排列成一定的形狀,悄悄地矗立在森林裏。那些即使在白天都難以辨認的小型別墅到了夜晚就更加無一例外地融入了晦冥裏。好像每一幢別墅我們都很熟悉,我們像漢塞爾與格蕾特爾[6]那樣,在散發著潮氣的、漆黑一團的樹林裏不停地繞著圈子。

黑夜越來越深了,眼前是一扇扇黑燈瞎火的窗戶。果然太莽撞了,我們倆都這麽想。害怕一旦說出口就會變成事實,因此我們掩飾著不安的情緒,拼命地想著那幢別墅有沒有什麽特征。

“門口是什麽樣子的?”

“很普通啊!”

“房門呢?掛門牌嗎?”

“嗯……對了,信箱很特別。”哲生說,“好像院子前豎著一個很好看的綠信箱。”

“呀!”

剛才模模糊糊記起的片斷中,出現了那幢別墅裏廚房水槽的形狀、從二樓古雅的起居室能眺望到的窗外的景致、沙發的顏色……那個信箱混雜在這些斷片裏突然冒了出來。

“我想起來了,是雜志裏常常會介紹的那種很可愛的信箱!據說是父親特地從美國帶回來的,是一淋雨馬上會生銹的鐵信箱。”

“是啊,對,我明白了。你站在這裏不要動,等我一會兒。”

哲生這麽說著,便“啪啪啪”地跑上了坡道。我在自己的旅行包上坐下,擡頭望著似乎要撲上身來的黑暗和樹影,看著樹影間神秘地射著寒光的月亮和星星,以及消逝的雲層那鮮明的白色,感受著森林裏那清爽的氣息。早在森林浴流行之前,我就很喜歡這樣的清香和景致。好像所有的枝葉都在俯視我,即使在如此墨黑的夜裏,我也滿心歡喜。我已經長得這麽大了,樹木卻仍然像我小時候那樣高高聳立著,這讓我感到十分歡暢。

不久,哲生奔回來了,一路喊著:“找到了!找到了!”

“這孩子很可以依靠。”我忍不住脫口而出。我是由衷地這麽想的。

“我平時就一直在鍛煉啊。”

哲生笑了。這麽說起來,他的確常常一個人去跋山涉水,一連好幾天不回家。他是從運動中學會人生的基本知識的,所以任何時候他都能堅韌地面對現實。現在我已經理解阿姨在提起他時說的話:“他所懂得的比他自以為了解的要多得多。”想到這些,我更加不可抑止地想馬上見到直到昨晚還在一起的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