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預感7

幾天後的一個夜裏,我心情愉快地坐在陽台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冰凍過的高档日本酒。在梅雨季節裏雨停的時候,天上星星繁多。

我的新房間雖然空間狹小,卻有一個陽台,光這一點就讓我不勝歡喜。無論冬夏,我都非常喜歡戶外。

但是因為太逼仄,我弓著身子擠坐著。為了固定身體,我把窗戶關緊,雙腳放在空調的外機上,腳底板緊緊抵著水泥墻,整個身子一動也不能動。我就這樣在局促的感覺中望著高高的欄杆對面的星空。涼風吹拂我的面頰,非常愜意。我全身心地、就連指甲都沉浸在六月甘美的涼爽裏。吸入肺腑的空氣,清新得讓人昏昏欲睡。每一顆星星都在不停地閃爍著。

我感到茫然。

我以前就常常離家出走。想集中思考某件事的時候,我就不願意待在家裏。只有去沒有家人時刻留意著、不需要寒暄的地方,我才能平靜下來。

不過,我自己也知道,這只是小孩的遊戲。因為我知道,只要我換個地方靜靜地思考過一些事情,然後乖乖地、戰戰兢兢地回家,父母即使開始時會瞪著眼罵我幾句,不久也會對我喜笑顏開。永遠都是這樣。現在我才第一次打從心底裏痛切地感覺到,所謂的離家出走,是有家可歸的人才做的事……

不知為什麽,這次我的感覺有些不一樣。我躊躇再三。在往旅行包裏裝東西的時候,好幾次停下手來。這次出走,會引發什麽大的事情,即使回來,也不可能恢復原來所有的一切了。

我對此確信不疑。

家肯定在這裏,像以前那樣離家幾天後回來,表面上不會有任何變化。但不知為何,我會有那樣的感覺。每次回味這種感覺,父親那高大的背影和母親的笑臉就會不時刺痛我的胸口。我在行李堆前陷入了沉思。

哲生,會讓我更加牽掛。

他每次帶著明亮的眼睛神情無邪地來到我面前時,我都會湧出一股強烈的情感,我不願意失去這一切的一絲一毫,我不想生命中缺少他。

這時,隔著窗玻璃聽到有人敲我房門的聲音。我掙紮著想站起來去開門,但因為醉了,再加上地方狹窄,我一動都不能動,我嫌麻煩,就直起嗓子嚷道:

“進來吧!”

我自己還在屋子外面,根本用不著“請進”,但簡直就像在電影裏一樣,在感覺遙遠的屋子裏,房門“哢嗒”一聲猛地打開,哲生徑直闖了進來。他毫無顧忌地走到我身邊,說:“你在幹什麽?就好像肚子朝天、胖得擠滿水池的大娃娃魚一樣。”

聲音透過窗戶傳過來,聽著有些模糊。哲生穿著灰色雪紡T恤衫,配一條牛仔褲,光腳站在我的房間裏,一只手上像平常一樣拿著一本薄薄的試題集,背挺得筆直,用平素那雙清澈得可怕的目光望著我。

……別的地方還有和我血脈相連的親人。

無論怎麽冥思苦想,這種事都令人難以置信。這是不可能的。但假如真是不可能的事情,那麽,腦海裏有關孩提時代的記憶是那樣地模模糊糊,也同樣令人稱奇。最重要的是,我的內心深處始終不時閃爍著強烈的火花,向我訴說著“真實”。這種直覺很準。就算希望它不準,也不可能不準。

因此,我總覺得自己的心像懸浮在半空中一樣。

我希望哲生來救我。我希望他用那率直的目光和充滿著自信的語氣對我說:“那種事,不要去管它,把它忘掉!”我感到懊悔,如果真的能忘得幹幹凈凈讓心情舒展的話,那是最好的了……不過我沒有說出來,而是伸出一只手,使勁打開通向房間的窗戶。我只是覺得晚上這窗玻璃讓人喘不過氣來,還是打開吧。

“什麽事?”我問,坐著沒動。

“沒什麽,膠帶在你這裏吧?我想借用一下。”哲生說。

“就放在桌子上。”

“你在幹什麽?怪模怪樣的。”

“我總覺得在屋子外頭心裏爽快些。”

“陽台會很高興的呀!”

哲生“嘻嘻”地笑著。他的聲音穿過黑暗,簡直就像閃爍著亮光的道路那樣,鮮明地充滿著夜空。他的聲音帶著能讓人聽著釋然的音調。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哲生非常喜歡我的緣故。這是不言而喻的,因為我也非常喜歡他。

“嗯,哲生,夜晚很美吧。”

我醉了。我真的有許許多多的話想對他說,臨了卻用玩笑的語氣對他這麽說道。

哲生倒沒有嘲笑我,說不知道你這家夥在說些什麽,他還是一臉認真地說了一句話,然後拿起膠帶走出了房間。

他說:“因為夜裏空氣清新嘛。”

這句話帶著甜蜜的余韻,緩緩地滲透進我的胸中。

從很早以前起,哲生就常常在晚上被人喊出去。

有時是女孩來喊他,有時是他那幫哥們。哲生有很多朋友。他接到電話一離開家,我就會猝然覺得家裏很冷寂。那是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在“等待”的孤單。當家裏一旦失去了哲生纖長的手足、腳步聲、背影這些再平常不過的風景,我立刻就會覺得百無聊賴。即使像平時那樣有說有笑,或打電話,或看電視,一顆心還是會不可思議地下意識留意著門外的動靜。尤其是有什麽傷心事的日子裏,深夜一個人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只要聽到哲生回家打開房門、上樓梯的聲音傳過來,我就會一下子放下心來。我用不著走出房間迎上前去,我把哲生發出的聲響當做搖籃曲,聽著他的聲音安然入睡。